第69章
“师尊, ”席鸣扭扭捏捏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轻非心情正不好,压根儿不吃他这套, 直接道:“那你别讲。”
“不行!”席鸣生怕她真不听了,语速飞快道,“据我粗略统计, 刚才我哥也在的那六分钟里,他一共看了你78次!”
谢轻非愣了下, 扭头扫了他几眼, “你还数了?”
席鸣当然不敢说自己一直暗中观察他们, 只是点了点头。
出乎他意料的, 谢轻非不仅没生气,眉宇间的凝重居然还散了很多, 嘴角微微上扬。
而后问他:“知道了。所以呢?”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被挑衅后直接快进到了垃圾话环节吗?席鸣古怪道, “说明他平均每分钟要看你13次, 哪怕一次就两秒, 他也一半时间眼睛都放在你身上了, 这难道不够可疑?”
谢轻非笑意更深, 道:“那不是还有一半时间没看我吗。”
席鸣:“?”
他捋了捋头绪,心想怎么的, 您还嫌不够吗?
“师尊, 你给我个准话, 他到底为什么要老盯着你看啊?你们俩……没闹矛盾吧?”
看他懵懵懂懂的样子, 谢轻非忽然觉得他特别可爱, 很想逗逗他。
于是她也佯装不解,思忖道:“会不会是因为, 我长得太好看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席鸣反应过来,“你就别逗我啦!”
谢轻非朗声大笑,忍不住摸了下他的头。
回到审讯场所。
桌子一侧坐着赵平,席鸣盯着他不敢放松,心里一阵紧张。
得知他的过往后卫骋提醒了一句,说赵平背负着仇恨还能在仇人面前忍辱负重迟迟不发作,说明他的心理素质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脆弱,反而卸下这些伪装,他的内心会比想象的更凉薄更深沉,因为他的目的很明确,这一目的或许还是他活到现在的唯一动力,不得不将他当作危险人物来仔细提防。
“知道我为什么要单独叫你过来吗?”
谢轻非面对赵平坐着,平静地发问。
赵平有些纳闷地看了她一眼,明知警方的搜查只会空手而归,也不见她脸上露出一丝的懊恼。
赵平道:“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尽管开口。”
谢轻非道:“卢正卓算是你的仇人吧,他害死了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恨他吗?”
赵平不意外她会知道这件事,既然摊开了说,他原先表现出来的低声下气的怯懦也淡褪了许多,冷冷反问:“如果你是我,你能原谅他吗?”
谢轻非没接下他抛过来的问题,只道:“可我不是你,也不可能成为你,假想这些没有发生的事情毫无意义。”
赵平轻蔑地一笑,“其实你也觉得不能原谅,但顾忌身份实话说不口是吧?”
席鸣喝道:“注意你的言辞!现在是我们在问你!”
“我哪里说得不对?”赵平看向席鸣,“你的家人被人害死了,凶手却依然逍遥自在,这一条人命对他而言不痛不痒,还没有蚊子在身上叮个包要难受,可你却真正家破人亡了。这种事情,也能做到不当回事,随便原谅吗?”
席鸣刚要发作,谢轻非却伸手挡了挡他。
她又对赵平道:“你有任何情绪,恨他也好想报复他也好,都是人之常情,我还不至于非要你昧着良心说句不在意。”
赵平笑了笑,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身体朝前倾了倾,说道:“看吧,‘人之常情’,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外婆是年事已高,在法律眼里她的命没多少价值,她余下的不知道还有几年的光阴都被明码标价成廉价商品了,谁还记得她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赔偿、道歉,这些我都不想要,钱我更加不稀罕,我只想要我外婆健康地陪在我身边,哪怕一年,一个月,哪怕老天爷早晚有一天会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但这些日子对我们两个人来说是无价的。可结果呢?她被撞伤瘫痪在床,每一天都只剩痛苦了,为了我能不那么辛苦她甚至……换成任何人遭遇我遭遇的一切,也会想要把卢正卓这种渣滓杀了给亲人报仇。”
谢轻非冷不丁道:“你把他杀了?给你外婆报完仇了?”
赵平蓦地一愣。
谢轻非道:“是昨夜杀的吗?在你说自己看到卢正卓和方旭吵架那会儿?还有谁和你合谋?”
赵平眉心下沉,道:“我只是看到他们在吵架,当时我还在帮张海东整理房间,谁不知道卢正卓半夜自己开车走了?”
“我只是有点好奇,想问问你。”谢轻非语气淡淡,“有件事你们都不知道,在来教堂的路上我和卢正卓张海东的车遇上了,他们俩车上什么行李都没有。之后在餐厅邵盛还向卢正卓道歉,说原计划的一切都因为这场暴雨没能及时安排到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赵平意味不明地看着她,道:“警官,你有话就直说吧。”
谢轻非点了下头,“行。张海东是否和这件事有关系暂且不提,卢正卓来这里从头到尾就是想参加个午夜葬礼party,他想着玩一通宵就能走,所以才没带换洗衣物,又因为相信邵盛的安排,他也没准备什么其他的东西。刚刚搜过每个人的房间,只有张海东房里有个音响,说明这不是房间里原本配备的。卢正卓昨晚开这么大的音乐也是因为你一直说自己害怕,他为了让你别被外面暴雨的声音影响打牌的心情,又恰好发现屋里有个音响,这才放起了音乐。”
赵平闷声道:“那也应该问张海东,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和你有关系啦。”谢轻非像是听到了个幼稚的疑问,笑着道,“你想啊,你们那音量开的,我住在三楼都被吵得快耳鸣了,这种情况下你肯定也听不到外面下雨的声音了吧?房子旧隔音不好是硬伤,音乐声既然能帮你压倒雨声,远在一楼的汽车打个火,你们五楼的一个两个,居然都听得那么清楚?怎么,你这耳朵还能调节收听频道啊?”
赵平脸色一变,冷静地补充道:“因为,李欣遥。李欣遥说了卢正卓向她借车钥匙的事,而且她又没离开房间,开车走的除了卢正卓还能是谁?”
谢轻非道:“张海东说他看见卢正卓和李欣遥在走廊上偶遇,说明李欣遥那会儿人不在房间里,而你也说了,看到卢正卓和李欣遥吵架,李欣遥一走,他又接着和打开房门出来的方旭吵架,还和人一起进了房间。李欣遥不可能提前预知自己会在走廊遇到卢正卓,更不会知道他要向她借车钥匙,她空手出来,回去后又没再出过门,这车钥匙难不成是鬼拿给卢正卓的?你和张海东总有一个人在说谎,我是应该相信他,还是相信你呢?”
赵平无法自圆其说,惊慌道:“我、我说了我没看见事情的全部啊!可能后来卢正卓从方旭房间出来后又去找了李欣遥。他把方旭杀了,想、想跑路!对,就是这样!”
“你这就有点为难人家卢正卓了,”谢轻非道,“他车子发动和方旭坠楼就前后脚的事,难不成他从五楼到停车场这段路坐的火箭?否则没办法这么快到吧。”
赵平惊愕地看了她一眼,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注意到这个时间差。他沉声不语,额头间浮起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谢轻非继续道:“你这会儿应该跟我说,卢正卓不是一个人杀了方旭,他还有帮手,而这个帮手就是李欣遥。这才是目前来说对你最有利的借口,你怎么就不知道提一提呢?”
赵平有点被她绕进去了,他拼命在脑海中过自己说过的话,又去想象张海东和李欣遥在面对审讯时会说些什么,录音设备上的绿色灯光就在他面前不断闪动,他心里愈来愈焦急,紧张得头脑一片空白。
谢轻非却忽然如他先前那般倾身靠近了他,沉声说道:“严一渺知道你和卢正卓之间的恩怨吗?我看他的样子应该不知情吧。顺便提一句,他昨晚和你各自回房后其实还出来过一趟,那会儿他在楼道里看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李欣遥。”
赵平耳畔“嗡”的一响,整个人像一尾被摔在案板上的鱼,激烈地抖了下全身,脱口而出道:“是!卢正卓的帮手就是李欣遥!他们两个合伙想杀方旭,所以卢正卓才能在那么快的时间里开车逃跑!”
说完,他当即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都指控了些什么。
谢轻非满意道:“对嘛。你要是真无辜,那张海东就是在撒谎,而他嘴里的事件经过和李欣遥又大不相同——不好意思啊,这件事没提前告诉你。现在你知道了,那咱们一起做个最简单的逻辑推理,根据以上条件,谁和谁才是真正的合谋?”
席鸣趁机大声道:“哦!你和李欣遥才是一伙儿的!”
“我、我……”赵平如遭雷击,身形都跟着晃了晃,手指抓紧了裤子褶皱,表情渐趋狰狞。
谢轻非没给他喘息的时间,当即追问道:“是不是你协助李欣遥给方旭挂了吊绳预备将人勒死,中途却被卢正卓发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顺便把他也杀了,最后抛尸湖心?”
她语气冰冷如霜,吐露出来的字句不带一丝温度,就像完成一场尘埃落定的审判。赵平一路被她牵着鼻子走,情绪彻底崩溃,大声辩驳道:“方旭不是我杀的,我只负责卢正卓,我……”
他蓦地安静下来。
半晌,他艰涩道:“你刚才是在诈我。”
谢轻非佯装惊讶:“何出此言啊?你不是都承认了,你负责卢正卓?展开说说你是怎么负责他的?”
赵平在家中遭遇意外前也只是个和所有人一样的平凡青年,工作踏实努力,虽然收入不高平时也辛苦,但他很满足于现状。在家中,他又有敬爱的外婆,祖孙两个感情一直很好。这时期的他一点也不偏执,内心更加没什么阴暗想法,有时候工作期间见到点不平事,他还会为那些不幸运的人感到叹息,就算不能说是百分百的正直勇敢,也绝对称不上坏。
后来为了报仇,他就变了。卢正卓是他的唯一仇人、最终目标,方旭的死活与他并不相干,在他仅剩的清明里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名姓,他不会愿意担上杀害他的罪名,所以他被逼问到崩溃边缘时,一直维持的冷静和聪明想法都乱了套,本能地对号入座——
承认他和卢正卓的关联。
赵平红着眼睛道:“你在诈我。就算李欣遥和张海东两人的口供互相矛盾,也不代表李欣遥和我就是同谋,什么逻辑不逻辑,你故意把我绕进去了。”
谢轻非没有否认,无辜道:“我也没宣布正确答案啊,怎么能叫故意诈你?你既然承认了李欣遥和你是一伙的,又承认卢正卓的死与你有关,所以现在可以实话告诉我,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了吗?”
赵平静默地看着她,倏然露出个恶劣的笑容,破罐子破摔,懒散地靠在椅背上,说:“警官,你这么聪明,还需要我来向你说明吗?你不如猜猜看,卢正卓一个死人是怎么出这个门的。”
谢轻非与赵平大方对视着,毫无愠色:“小半天终于听到句顺耳的话了,我挺认可你说我聪明那句的。既然你这么想听,我就给你复盘一下吧,哪里不对还请你纠正纠正。
“你是不是以为没人看到李欣遥晚上的行踪,而正常人又无法短时间内往来教堂和湖边,疑罪从无,所以就坚信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赵平漠然不动,像是默认了她说的话。
谢轻非却意外说道:“陈疏桐是你们的另一个帮手吧?”
赵平微讶地睁大眼睛,无需他开口承认,他的表情已经证明了一切。
“我随便猜的,借她来做个假设,见谅见谅。现在我们只谈卢正卓。”
谢轻非没什么诚意地安慰道,继续还原案发时的经过,“李欣遥离开方旭的房间后,在走廊遇到了卢正卓,两人产生争执,不排除李欣遥故意言语激怒他,这时你也从张海东房间以丢垃圾的名义出来,趁卢正卓注意力被转移从后面将他打晕,和李欣遥一起将人搬到车上,然后你自己回去,没有引起严一渺的怀疑。
“李欣遥开车将人载到湖边后下车,伪造了卢正卓误驾车落水的现场,然后骑着她车子后备箱里早就准备好的轻型自行车在方旭死讯暴露前回来。我刚和她聊的时候就发现她的鞋尖有划痕,边缘一些没被注意到也可能是没来得及完全处理掉的泥点也符合雨天骑车带来的痕迹,这样一来她为什么非得给自己湿透的裙子找个合理的借口,也是想要掩盖在外淋了场暴雨的缘故。至于自行车在哪,我想,掘地三尺也能在这座教堂内找到。
“而她回来时,恰好就被严一渺撞见了。她很慌张,不敢和严一渺对视,也不敢让他发现自己湿透的衣服,好在黑裙子湿了水外表上也看不明显,而严一渺又醉醺醺的,顾及礼貌没有多打量她,让她躲过了一劫。
“以上,你有哪里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你说的每一条都对。”赵平静默片刻,道,“是我运气不好,遇上了你。”
谢轻非道:“我手底下每个嫌疑人都这么说。”
“你既然连陈疏桐有问题都猜到了,想必方旭是怎么死的、死在谁的手里,这点也瞒不过你吧?”赵平阴恻恻道,“警官,刚才我问过你,你面对和我同样的遭遇会怎么做,你说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不能假设。现在我还想问问你,如果你的好朋友也是凶手,你一样会把他绳之以法吗?”
“你找不到的证物,不如去问问他。”
第70章
程不渝传来的尸检结果显示, 卢正卓后脑确有一处钝器伤。伤口很小,又藏在头发里,所以这么久才被发现。而这一伤口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之所以车内没有挣扎求生的痕迹, 也是因为他在随车辆落水前就已经断气了。
目前可知的与他仇怨最深的人就是赵平,赵平既然目的是报仇,致死这一过程不会经他人之手, 可抛尸之事却又由李欣遥独自去办。李欣遥和卢正卓没有利害关系,又是第一次见面, 怎么就愿意承担这种风险呢?
合作, 就是为了通过相互帮助使各自利益实现最大化。赵平的目标唯有卢正卓, 那李欣遥配合他做这一切, 只能是为了另一个人,方旭了。
由此可见她与方旭的一夜春宵实则是蓄谋已久, 想要完美实施这个计划, 她则还需要方旭最为信任亲近之人的引见——陈疏桐。
赵平这一回踏出审讯地点的大门, 没能继续回到中厅的座位上, 同时他的手腕上多了一副银色手铐, 在穿透玻璃照进来的日光折射下格外耀目。
已经有人坐不住。
严一渺不明所以地站起来, 结结巴巴道:“警官, 赵、赵平他怎么了?”
席鸣肃然解释道:“赵平涉嫌谋杀卢正卓,现已认罪, 并说出了他的同谋。”
话音一落, 背对他们方向的李欣遥下意识挺了挺腰, 晶莹的甲片抓挠在座椅扶手上, 而她竟很淡然, 只是向祭台中央纪承轩的遗像投去一个悲伤的淡笑。
席鸣说完后,落在谢轻非身上的视线逐渐增多, 漫长的沉默像一场残酷的凌迟。赵平无法一个人包揽杀害卢正卓的全过程,顺着线索一路盘查,众人都少不了会被清算,一时间人人自危。
这时,谢轻非看了邵盛一眼。
他很顺从地坐在卫骋身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窥视她,只一脸波澜不惊。他偶尔会整理一下褶皱的西服下摆,正一正领结,似乎还等着为身后沉睡的人举办追悼仪式。
李欣遥涣散的目光再度集中,下定了决心刚打算起身,陈疏桐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李欣遥怔然望过来,听到陈疏桐说:“谢警官,我有话想和你说。”
谢轻非点了下头,“可以。”
“方旭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