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承轩任由他发疯也不还手,反而道:“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打人都不疼,能跟我一样吗?”
说完邵盛情绪更激动了。
两人进了派出所后纪承轩还乐呵呵道:“你害我丢了份工作,这笔债我也记下了啊。”
邵盛却红了眼睛,不再嘶吼,好声好气劝道:“承轩,回去上学吧。这都是我的错、我的债,和你没有关系的。”
“我就你这一个兄弟,你爸妈活着的时候也没少关照我,我那些学费不也是他们给的吗?没你们就没我,所以别说什么和我没关系的话。”纪承轩拍拍他的肩头,“我这学上不上都没区别,我本来就不爱学习啊,读书就不适合我,早点晚点进社会都一样,可你那什么985211的,能随便放弃吗?邵盛,你扪心自问,我让你现在别回去,拿着高中文凭去打工还债,你甘心吗?”
“……”
“我不甘心。”邵盛头埋进膝盖里,送父母进火化炉的时候没哭,被债主威胁的时候没哭,现在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实在不甘心,我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
纪承轩抽了两张纸给他,“好了,这事儿你别管了,你同学不还等你呢吗?回去吧。”
邵盛被他哄了回去,一晚上没有睡好。他知道这样做不对,让纪承轩为他担负一切是很自私的行为。纪承轩可以做到浑不在意,但他默许这件事情的发生就是不仁不义。
可还有什么办法呢?人在面对坎坷的时候才知道平时自诩了不得的自己有多渺小,而他没了家人的庇护就什么都不是,懦弱是他的本性,逃避已然是他选好的路。
于是,他就卑劣地接受了这一切。
邵盛大学快毕业的时候,纪承轩被星探带到了星雨影视公司,待见过方旭之后,对方让他考虑签约成为一名艺人的事。纪承轩一直知道自己或许长得还行,但从没想到有一天会有踏入娱乐圈的机会,当时的第一想法是拒绝。
方旭却很看好他,亲自出言挽留了几句,有意无意提到薪酬。
他阅人无数,太知道像纪承轩这样相貌出众穿着朴素的年轻人最需要什么。有为名声有为钱财,有的亟需一笔为家人救命的钱,有的身欠一屁股的债,太多的不得已。
“我可以预支你一笔工资,除此以外为你配备的团队还会得到服装费采购费住宿费等各项费用,你上节目拍电视还能得到部分片酬,运气好,百万千万都是小意思,你的人生会完全不同。这样也不愿意考虑考虑吗?”
纪承轩考虑的事情不多,他除了挣钱帮邵盛还债也没其他的人生目标。最近一段时间他丢了好几份工作,邵盛那边又面对大学毕业踏进社会这一大转折,他想他应该少不了用钱的地方。
有别的路可以走吗?或许有吧,但在眼下,在没有多少时间等待他们的关键时候,纪承轩除了抓住面前这个机会也再找不到更好的方法解决困境。
他不是看不出来合同中的问题,只是这些对比之下已经算不得苦,他天真地以为这都没什么。
于是,方旭与纪承轩正式签约,将他交给了经纪人陈疏桐,改了个艺名叫纪颂。
邵盛毕业了,纪承轩当了艺人,还债的事情一下子变得轻松很多。
有一天,巨额债务被纪承轩一次性还清。邵盛激动之余跑去找他,却发现他伤痕累累地倒在地板上,除了脸,身上完全惨不忍睹。
第72章
“在那样一个圈子里, 没有背景你就什么都不是。尊严啊人格啊,那算得了什么呢?在他们面前都不过是蝼蚁罢了。有点价值的人叫作‘资源’,没有价值的就是‘玩物’, 甚至是男是女都无所谓,都能被肆意轻贱。”
差点毁掉他们两个人一辈子的巨额债务,于那些上位者而言不过是随手的打赏、封口费, 也算给纪承轩这一身伤一个交代,仅此而已。
所以说为什么明知道娱乐圈多黑暗, 还有那么多的人前赴后继地挤进来。
邵盛仰起头, 目光黯然, “其实我知道承轩过得会很辛苦, 但一直怀抱侥幸,觉得还没到底线被触犯的时候呢, 否则以他的自尊怎么可能忍受呢?我不知道的是他并非不想逃离这一切, 而是没有办法回头了。签了那份合同等于断送了他的一生……我的人生是他用自己的人生换来的。
“你看, 我的债务是他帮忙还清的, 现在轮到他, 我却什么帮助都提供不了。我连夜送他去医院, 他伤势很重, 医生要家属来签字,可他哪还有亲人啊?我就说我是他的朋友, 我签可不可以?医生不同意, 因为我……没有资格。后来我找到他经纪人的联系方式, 她和我一起想办法和医院商量后才让承轩进了手术室。
“后面的事情你也能够猜到, 他不愿意配合方旭给他安排的工作, 就被公司彻底打压。正常的活动也不能参加,而没有这些他就没有收入, 一整个团队的开销又要记在他头上,这一切辛苦他却没跟我提半个字。有时候他来找我玩儿,我工作很忙总是不耐烦,还口不择言说他一个大明星怎么这么闲……我过了很久才知道他的境况。
“谢轻非,上学的时候同学们都说我很好,你和卫骋也把我看作个好相处的人,可是当一个好人是不需要成本的,多笑一笑,给身边人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大家就会觉得你好。实际上我也很自私很冷漠,只是这一面都留给最亲近的人承受了,我辜负了你们对我的认同,更对不起承轩。
“到了后来,我又接到了一次医院的电话,赶过去的时候承轩正在洗胃。我记得上次发生的那一切,以为是方旭又逼迫他做什么,结果医生告诉我是他自己吞了过量的安眠药,他……不想活了。我守了他一整夜,才知道这段时间他都经历了什么,我特别特别后悔。如果我平时能多关心他一点,如果他每次想要来找我,我没有不耐烦地将他推开,他的死志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强烈了?我们两个的人生到这一步,我怪过很多人,怪那些债主,怪他的公司,甚至怪我那对留下烂摊子的父母,可我从来没想过这一切的错误责任也在我,最应该怪的人是我自己才对,他明明没有任何错。
“等他好了,我们去办了意定监护公证,他特别开心。他没有家人,我也没有,可我们还有彼此,我们就是家人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照顾他陪伴他,不会再因为没资格而连手术知情书都签不了。我想尽可能多地补偿他,报答他对我的恩情。
“那天天气可真好,万里无云,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们并肩走过了哪些路段,吃了什么好吃的小吃,他戴着口罩和墨镜陪我去看了我喜欢的电影,我们两个都觉得以后会更好。
“可他没能有以后。”
沉寂了两三年,方旭想起了自己手底下还有纪颂这么个人物。那会儿他和某投资方谈合作,对方油盐不进,对美女也不感兴趣。方旭四处打听才知道这位老总取向特殊,还并不喜欢那种白白净净的小男孩,他脑子里一下子就浮现出纪颂的脸。
纪颂是多么高大英俊的一个男人,脾气硬,又倔强,或许就对了人家的口味呢。
于是方旭逐渐开始让陈疏桐给纪颂安排工作,他的曝光度渐也多了起来,这么一张陌生而出众的脸蛋有了水花,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纪颂想不到这么多,他以为自己日渐紧密的行程只是因为公司不想白白浪费当初在他身上花的钱,才想趁他还年轻榨干他身上最后的价值,于是默默跟着陈疏桐参加工作。
某天陈疏桐给他接了部商业广告的拍摄,合作对象是新晋小花李欣遥,两人曾在酒局上碰过面,纪颂对她印象不深。卢正卓拉着张海东来片场“考察”,其实就是为了替大佬掌掌眼,好看看纪颂是不是“照骗”。
拍摄中场,方旭亲自过来,让纪颂晚上好好捯饬自己,说有个酒会需要他跟去参加。纪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用猜都能知道方旭的目的是什么,当场就要拒绝。起初方旭顾及是自己有事求他,还好声好气地规劝。
为什么不愿意?有了那么大一座靠山你以后在圈子里还不是横着走?要什么资源没有?
奈何纪颂进这行本来就不是为了追逐梦想当什么大明星,邵盛身上的债务还清之后,他的心愿也就了了,混混日子而已。况且,他已经迎来新生了,对未来充满期待,方旭提出的这些条件对他毫无诱惑力。
于是,方旭带着陈疏桐和纪颂在片场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场务很有眼色地清了场,要把场地留给他们慢慢吵,卢正卓和张海东听说纪颂这么不识时务,也要来看热闹。至于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外头的人统统不知道。
事发当晚,邵盛还在加班,错过了纪承轩打给他的第一通电话。
到半夜的时候,邵盛才走出写字楼,一看手机发现有7个来自纪承轩的未接电话,他连忙拨打回去,却是无人接听。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无论他跑遍哪里都找不到纪承轩的踪影,打电话给陈疏桐,对方也只是无奈表示纪颂酒会过后被人带走了,去了哪里她也不清楚。
“是不是你们又威胁他,逼他去的?”邵盛孤身站在街头,浑身都是热汗,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
陈疏桐在那头不能明说,大概是出于一点点愧疚之心吧,她透露了一点信息:“方总知道你的工作单位在哪里,他和你上司是朋友。如果纪颂让方总不开心,你的工作就保不住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纪承轩知道邵盛这行竞争多激烈,他又是多么努力才走到今天。尊严对于自我是很值钱的东西,因为一个人可以什么都没有,但自尊是夺不走的。可成全不就是心甘情愿捧出自己的一切,去圆对方的梦吗?
想到这一点,纪承轩觉得没什么迈不出去的,他们两个之间总要有一个活得像个人吧?而他一直都愿意这个人是邵盛。
等邵盛品明白陈疏桐话里的意思,就接到了交警的电话,让他尽快赶过去辨认尸体。
纪承轩从玉楼公馆3520号房间离开后想要给邵盛打电话,但是无人接通。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不时拨打那串熟悉的号码,对面传来的始终是冰冷的电子女声,于是他就放弃了。
邵盛一定是工作太忙了,才没有接他的电话。忙是好事,他既热爱这份工作,自己不应该总是打扰他。
纪承轩只是一时想不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世界又是否真的需要他。
午夜街头行人很少,他把口罩帽子,所有遮盖面容的东西通通丢进了垃圾桶,把纪颂这个假面卸掉,自由自在地当了回纪承轩。
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真好啊,他都舍不得回家了。也就这会儿他能抛开所有的烦恼,忘记身上刺骨的疼痛,他的存在那样渺小,也不会成为邵盛工作上的绊脚石。或许没有他,所有人都能过得更好。
于是引擎声全当做没听见,叫骂声也充耳不闻,烟尘逼近的那一刻,他一点躲避的念头都没产生,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很累,累到他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好歹也算掌握了回主动权吧,他在痛苦来袭的时刻无比平静地想着,是他先不要这个世界的,是他亲手做的了结。
原来,生命也可以这样轻松。
……
邵盛没办法辨认这是不是纪承轩的尸体,还是从监控画面中看完了全过程,才确定那堆已经没有人形的血肉正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家人。
当时大概有七八辆超速行驶的跑车,第一个撞到纪承轩的确实是意外,连带着其他几辆车的人都停了下来。卢正卓从其中一辆车上下来,认出了纪颂,看他有出气没进气,觉得遇上这事儿太晦气了,回到车上越想越生气,又来回在他身体上碾压了几次泄愤。
找他过来调查时,邵盛听到他装傻说:“人首先不是我撞倒的,我也吓得不轻啊,所以后来发动车子的时候手脚都发软,不小心又轧到他了。谁撞的他你们找谁去,反正和我没关系。对了,谁是纪颂家属啊,我的心理创伤有没有赔偿?”
邵盛发觉他叫的是“纪颂”而非纪承轩,意识到他是认得纪承轩的。
过了这个黑暗的夜晚,他追查昨晚发生的所有事情,以及涉及这件事的所有人。
陈疏桐被他找到的时候,听闻他要找方旭报仇,及时将他拦了下来。方旭已然是他们轻易动不得的人,更别提当晚在玉楼公馆那位大人物,陈疏桐跟他说,要从长计议。
邵盛多看了她一眼,好笑道:“怎么,你要帮我?”
陈疏桐却认真道:“如果你想对付方旭,我愿意出一份力。”
邵盛下定决心后就义无反顾地辞了职,抛却了自己这么多年努力的成果。
方旭、卢正卓、张海东、赵平、严一渺、范思浩……
严一渺后来在网上看到纪颂的消息,联想到当天帮助清场时听到的只言片语,作为半个业内人士他大概猜得出来纪颂遭遇了什么,心里还是存有愧疚的,所以愿意前往参加纪颂的葬礼。而赵平当时就认出了卢正卓,就已经在盘算怎么给外婆报仇,和邵盛不谋而合,再和陈疏桐三人达成协定,愿意提供一切帮助,只要把卢正卓的命交给他就行。
在邵盛去找范思浩之前,对方却主动找上了他,他支支吾吾说上次片场那番争执让他心里很没底,方旭呢,又总要他把底片交出来,自己因此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邵盛没听明白他找自己到底有什么目的,还是范思浩自己问,能不能让他来参加纪颂的葬礼。
邵盛的谋划已经有了简单的雏形,杀人并不是难事,事后想要全身而退,那么就还需要帮手,所以便同意了。
只有一个例外,是李欣遥。
她约了陈疏桐见面,却在看到同行的邵盛时第一眼叫出了他的名字,开门见山地问他想不想要为纪颂报仇。
“我欠他几个人情,一辈子都还不清,所以你如果有这个想法我就会帮你去做。你要是不敢,我自己想办法,也不会拖累你。”
李欣遥这么跟邵盛说。她是唯一一个和他一样,以为纪承轩报仇为目的加入这个计划的人。
之后发生的一切就众所皆知了。
李欣遥假意勾引方旭上床,使他懈怠后的温存时间内,陈疏桐持备用钥匙开门进来,告知方旭卢正卓找他。方旭身无寸缕,不大想穿脱在地上的衣服,陈疏桐却说替换衣物在车上,这会儿雨太大不方便拿,他只好捡起脏衣服穿上。
就在他打领带时,一直在床上没什么动静的李欣遥忽然发难,将陈疏桐事先藏在地毯下的登山绳拿出来从后方套住了方旭的脖子,立刻打开阳台门。与此同时三楼的邵盛感知到绳子的紧绷,开始大力拖拽。借由阳台顶部挂钩生成简易滑轮,拖拽方旭一定程度上没那么艰难,他也就被吊起到半空。
陈疏桐在方旭挣扎的时候开始着手清理现场的可疑痕迹,而李欣遥则若无其事地从方旭房间出来,遇到打牌输了心情不好的卢正卓,故意和他吵嘴,赵平便能趁机将卢正卓打晕,两人再转移尸体伪造现场。这期间邵盛有身体不适当借口,外人只知道他发烧睡着了,他又确实没有出门,便全无嫌疑。
一切配合都在十分钟内完成,收拾完毕各自回房时,还不到凌晨四点。
唯有李欣遥任务最重些,她骑行回到教堂,将折叠车辆和一切工具藏在冰棺底部的夹层里,唯独忍不住碰了棺盖,使纪承轩遗体周围花束的放置位置出现了改变。
而这点偏移本也无伤大雅,被谢轻非发现已是意外之外。
“本来是不会出现方旭坠楼时间晚于车子开走时间这个疏漏的,可我没料到你们的身份,还把卫骋的房间安排在了我的隔壁,我怕他会发现阳台的动静,只好临时让范思浩去把他引到你的房间,并留下陪你们打牌转移你的注意力。可我一个人要拽住绳子确实是件难事,方旭挣脱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计划要失败了,连忙把绳子割断打算另想办法,谁知道老天有眼,让他自己从楼上摔了下来。这说明什么?他这条命是注定要被收走的,他就不配活着。”
说到这里,邵盛脸上才露出一丝癫狂快活的笑。
“他们以为承轩不想在自己的葬礼上看到他们,其实错了。承轩不会不高兴,我也不会,因为亲眼看着仇人死在自己面前,这种感觉真的太解气了。”
他望着手掌心缠绕的雪白的绷带,喃喃道:“这是他们应得的。你们可以说我有错,我不该杀人,也可以说他们罪不至死,可最无辜最不应该死掉的承轩,他确确实实不在了,所以他应该看到这一切。
“我不后悔。”
谢轻非第一次在印证真相与自己猜测并无相左时没有生出一点得意,只是平静地听邵盛说完他和纪承轩的故事,以及所有谋划。
她迟迟没有开口说话,邵盛蓦地拉住她的手,以一种哀求的姿态对她说:“谢轻非,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不是什么难事不会让你为难的。以我们的交情,你帮我这一次。”
谢轻非咽下一口苦涩,道:“你说。”
邵盛道:“让我把追悼仪式举行完吧。你忘了吗?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送别承轩。我如果现在跟你们回去了,他就孤零零一个人了。所以就稍微等一等,好不好?”
这件事并不难办,谢轻非也没有不通融的理由,便点头答应了。
邵盛露出个称心如意的微笑,好像刚才剖白一切的杀人凶手不是他。他擦干眼泪,整理衣物,摆弄祭坛一周的花束,催促谢轻非去将其他人都请进来,自己站到了讲话台前等待。
哀乐放响,迟了许久的葬礼终于能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