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清静无为的黄老,还是推崇仁德的儒说,推崇他们的人从不会讨论这样的问题,而是谈三皇五帝,上古圣王,说君主如何守德,治下如何安然有序,只要他努力效仿,同样也能统治稳定,国祚绵长,谁不会喜欢这样的学说?
可韩盈单拎出来一个人口增长,就将皇帝希望的长长久久全部拍碎。
想国祚长久?做梦吧!能稳定个三十年就已经很不错了,五十年整个国度就要出大毛病,不调整国家肯定要走下坡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亡国啦~
这么说吧,其实也不是不行,毕竟谁当皇帝谁知道内政是什么样子,别说刘彻,文帝时期失地的农人,就已经多到他下召询问群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当然,也没人给他说实话,从这方面来说,韩盈也是很有胆子了,问题是——
你指出了这么大的问题,结果还不给完全解决的办法,这算什么事儿?
世上哪个上司对待只提问题不给解决办法的下属,都不会有好脸色的,放在脾气暴躁的先帝手里,说不定早就开始掀棋盘了!
“朕信你无长久解决之法。”
人的本性是个极为有意思的东西,它其实每时每刻都想要偷懒,试图用最简单好用且长久的办法,去解决面前所有的难题,好让自己不再动脑子思考。而且,这种本性藏在潜意识中,很难被主人发觉,刘彻当然也不例外,有一瞬间,他下意识感觉着韩盈这是在故意挑事。
怎么别人提治国的时候没这么多事儿,你就有了,还没有像他们那样的解决办法!
好在,理智带来的思考,和过往执政的惊艳,都提醒着刘彻这才是现实,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就是那个面临巨大人地矛盾的皇帝。
“照着农畜书中去做,能先缓解如今十五年没有忧虑,已经是很不错的政策了,只是朕怎么觉着,以你所提的人口陷阱来看,等十五年后这些人无地可分的矛盾爆发起来,要比如今更强,也更……危险呢?”
西汉出现各种灾荒人祸的时候,大多只会是群盗四起,也就是各种小规模的劫匪团伙,很难出现唐宋往后一旦有个大点的灾祸,那就几l千几l万人的起义的情况,没想到,她只是一提人地矛盾,汉武帝这么快就能想到这点。
韩盈心下感慨,面上则赞同的点了点头,她道:“正是,以宛安县举例,之前只能维持一万户的人口,其中大约有一两千人吃不上饭,而如今宛安能有一万三千多户,不节制生育,那下一代定然能多出四五千的人无粮可食,仅从人数上来说,后者的破坏力……”
后面的话不用多说,刘彻就已经明白,他深深的看了韩盈一眼,忍不住说道:
“这可真是你说的好坏相依!”
韩盈决定将这句话当成夸奖,都享受那么多农人交赋税征收徭役了,总不能吃干抹净回过头,再来指责说未来人这么多引发动乱是她的错。
“臣一直觉着,治政,不过是在一个影响国家发展、存续的问题出来之前,合理的预防它,而在出来之后,运用各种办法解决它,只是相较于星辰、天地这些仿佛永恒不变的存在,亦或者六畜这些被人驱使的牲口来说,会生老病死、会思考、走跳、有七情六欲的人定然会产生源源不断的问题,而且,这些问题还不会孤立存在。”
韩盈终于抬头看向了汉武帝,她道:
“宛安的情况特殊,不能推及它地,尚书有云,三年丰,三年欠。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不是每年一户人家都有足够的粮食养育孩子,再加上疾病、徭役,战乱,以及女子生育带来的死亡,人地矛盾并不会像我说的那样,来临的那么快,可流离失所的民众从未断绝……陛下,只要豪强一直在兼并土地,那就算再来十本农畜书,让一亩地产出十石的粮食,仍不会有什么作用。”
相隔久远,后世计算西汉人口数时,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范围,从西汉建国到汉武帝登基足足六十年的时间,人口数量增长了一倍左右,而韩盈从山阳郡中查阅户籍的时候,发觉并没有这么多,也就是增长零点六、七的样子,考虑还会有一部分人隐瞒奴隶数量,那人口增长其实是能够达到零点八乃至更多。
而在人口增长的同时,田地的数量也在增加,将人口数平均,以二十年为分界线,那按照记载在册的田地产出,养活这些人简直是绰绰有余,甚至还能多养活两三成的人口,但现实是,大量的平民轻易破产,不是沦为奴隶、盗贼,就是死亡。
人地矛盾尖锐的背后,最大的帮凶,是那些不断兼并土地的大地主,韩盈不喜欢儒家,也不想被对方摘去最大的果子,但在人口兼并的问题上,她必须摒弃情感的影响,从政治角度思考,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去对抗大地主们。
“朕还以为你不会提它了。”
听韩盈终于说道土地兼并的刘彻沉默了片刻,这才说道:
“你之性格过于谨慎,只是有些时候,却又异常大胆,你可知提及此点的后果?”
韩盈当然知道,不就是被听到这话的部分大地主视为敌人,产生对她的警惕和排斥呗,只不过更严重过激的行为也不会太有,毕竟大地主之间又不是铁板一块,只要刀没落到自己身上,那就不会对她下什么重手,除非她主动提让大地主利益受损的政策,汉武帝又想要她去实施,这才有可能迎来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