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柳目光从江满梨撑在板车边上的手指,滑到她侧颜但扬得老高的唇角,再滑到她的丱发。今日怎没有戴那朵小白梨花?
许三郎看不下去了,敲敲林柳,咳咳两声,道:“江小娘子,酥山来两份。”
“好嘞,”江满梨连忙回头,笑应,“酥山配料都要否?”
两人也不多问了,异口同声:“都要。”许三郎又道:“再来两碟甜皮鸭,十串儿羊肉,十串儿凤爪。”
酥山是这朝人的夏日甜品,就是现代的刨冰或冰沙。
冰铺买来现成的冰,敲碎成碎石大小,堆叠成小山状,上面淋甜酪浆,再点缀些花瓣果碎,就称酥山。
那日郭家阿婆对分期付款买铺子所提的条件,就与此有关。
郭家阿婆老家在南方湿热之地,乡人多喜冰,她虽同意跟着儿子回去养老,可也没想就当个无所事事的老太,便想着,让江满梨教她制一二样新式的冰雪冷吃,回乡去了,还开个小铺,做些卖一卖。
这可算问对人了。
江满梨晓得时人爱吃酥山,便先教她做与之类似的刨冰。故而这两三日,郭家阿婆跟着江满梨出夜市摊儿。
刨冰不似酥山以盘来装,而选比寻常小盏大些的琉璃碗,依旧碎冰作底,铺晶莹剔透一层,然后不忙着浇酪浆,而是铺上各种各样、切做小方粒的节令水果。
卫州白桃白中带粉,南州金桃黄得喜人,李子红中透紫水汪汪,木瓜橘红软甜,白桃木瓜鲜吃,金桃与李子则拿蜜渍成果料,浇上去,白冰缝中便蜿蜒而下红黄亮色的漂亮糖汁。
这还不完,还要见缝插针地堆上红豆、黑豆、绿豆等制的五色蜜豆,先淋一层桂花蜜,再浇乳白的甜酪浆。
林柳笑看着江满梨端着托盘过来,放下两碗层峦叠紫、酪明浆秀的巨无霸“酥山”,又放下鸭儿、串儿等吃食盘子,笑着跟贺骥几人也打了招呼,折回摊儿去,直到人被挡在了悬挂着的甜皮整鸭后头,才默默收回目光。
一看,贺骥正舀他的酥山,已经吃凹了,因为他专挑渍过的金桃。
见林柳转过来,混不在意道:“别看了,看上了又如何?你阿娘能让你娶么。”
“噗——”旁边一口鸭子一口酥山的许三郎没忍住,转头便看见林柳脸红得不行。宋钊、龚昱却没听懂,左顾右盼了一下,心道林少卿看谁了?
“贺仲驰,”林柳一把抢过那碗酥山,“胡说些什么。”
许三郎拿帕子擦擦嘴,邪笑着对贺骥比个拇指,压低声音道:“贺兄也看出来了?”二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嘻嘻笑着,贺骥道:“旁观者清。”
“林少卿……”忽而有人打断这场好戏,众人转头看去,方二娘拉着陆嫣的衣袖,羞红了脸,“打扰林少卿和几位大人了。”
今日夜市格外挤,她方才走至近处,方才看见林柳也在其中,离得近,但人声杂,隐约听见“看上”、“阿娘”、“娶亲”什么的,以为是聊到了林柳与她的婚事,羞得面红耳赤,若不是陆嫣还在,恐怕要落荒而逃了。
贺骥与许三郎相看两惋惜,索性不管了,分成吃肥派和吃瘦派,与陆嫣探讨起吃鸭的精髓来。而宋钊、龚昱本也弄不懂,就自顾自地谈论家中娘子孩儿,等下若是喝了酒回去还进不进得了家门之类的琐事。
剩得林柳咔嚓咔嚓嚼刨冰,方二娘拿余光看着他脸颊上的酒窝一明一暗,一明一暗,心也跟着一突一停,一突一停。实在忍不住了,拧着眉对林柳道:“林少卿可否陪我去排队点些冰雪?”
林柳本下意识要拒绝,哪知方二娘抢先一步:“毓娘谢过林少卿了。”
谢声甜甜,另几人都听见了,林柳不好再拒,只得起身来,跟在她后头。
却见方二娘并不往排队人群里去,而是沿着人群走到底,径直走到了背靠着三民巷口的无人处,距离小摊儿排队的人有约莫十几步远。
“方小娘……”林柳正要开口,被方二娘打断。
她低着头,面颊粉得不行,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咬了咬嘴唇,才从袖中仔细摸出一方小盒,也不去看林柳的面色,就这么眼一闭心一横似的径直往他面前一送,拧了拧眉,道:“请郎君收下。”
方二娘指尖都有些颤抖。她养尊处优,长指甲修得纤细精美,颤丝丝的,反而显得如玉笋般金贵,道:“郎君可能不记得,我们去岁相识,就是今日,如今一载,我想送郎君件信物。”
“方小……”
林柳一张口,方二娘更慌了,又察觉他一直不来接,赶紧堵他:“今日林家姨娘去我家中请阿娘赴宴,我听林家姨娘说,这两日就会让林大人去方家,找我阿爹提亲……日后,日后就是……一件小物而已,郎君不必担心。”
“方小娘子。”林柳终于喊全了称谓。方二娘感觉自己一直伸着的手被轻轻推了回来,微微抬头,见是林柳拿折扇抵住了她的手指,装着信物的方盒并没有被接过去。
这哪个小娘子受得了?
他连碰都不愿碰一下么?
方二娘方才还羞涩得紧,看着这一幕,霎时眼尾便红透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又低下头去。
默了一会,林柳听见她哽咽带着些愠怒的声音:“林大人当真如此讨嫌我吗?还是我配不上林大人,林大人心中已有别家的女郎?”
林柳缄口无言,方二娘见状委屈更甚,哭着把手中小盒摔在地上,撞开林柳,便袖子遮了脸,朝来时的方向夺路而去。
陆嫣甜皮鸭吃到一半,余光扫到方二娘急急朝小市外头走,察觉不对,也赶紧追着去了。
林柳脸色也不大好看,叹息一声,转回身要去捡那摔碎的小盒,却是有人已经捡起递到他面前了。
原是江满梨。
江满梨见他把盒子接过,赶紧俯身抱起地上的一大盆冰,却没动,只略略尴尬地咬了咬嘴唇。因为林柳挡住了她的去路。
林柳这时才发现二人方才一直堵在一家饮子铺门前,这铺子自从入夏,也兼卖冰,正是竹娘周大山他们家。
在江满梨手中不大的小盒被林柳大手整个覆住,手擒着盒子垂下去,往身后藏了藏,林柳有心解释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将身侧开。
江满梨道了谢,却也不大自在。虽是无意,但看也看了、听也听了,总合该说点什么。江满梨不是那口拙的人,却不知怎地,此时挤来挤去,挤不出几个零星的话头。
最后忽而想到说林方两家近日便要提亲,道:“恭喜郎君了。”
却是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好似让林柳终于崩断了那根弦,林柳叹息一般笑了,脸颊上的酒窝浅浅地牵起来,道:“江小娘子今日怎没戴梨花?”
他作个摸摸发顶的模样。
江满梨一手包住冰盆,一手也往自个头上探去,笑着道:“这个啊,嗨,断了。”
林柳笑笑,没再说话。他今日又是着的月白儒袍,戴素玉冠,人很清朗,又有了江满梨初次见他的那副干净男大生般的模样,只是脸上忧愁得紧。
终究还是些初识人间滋味的少男少女啊……江满梨在心里叹息一声。
抱着盆走过他身边,走出去一步,又转过身来,与林柳道:“少卿大人恕我冒昧。人活一辈子,贵在有张嘴。方小娘子尚能开口与少卿大人表明心迹,少卿大人若心中有话,又何妨直说呢?”
“大人不说出来,怎知他人不能理解?我看方小娘子是个明事理之人,她气的,不过是大人只拿冷脸对她,丝毫不将真话讲给她听而已。”
-有了长喜楼那边每日五十只的订单,江满梨把肉贩这边的生鸭价钱压低,利润也上涨了些。甜皮鸭售得稳妥,买铺子的事儿做起来,心里也踏实许多。
郭家阿婆找人拟好了文书,江满梨抽一天空跟着去坊正、县衙、街道司几处衙门办完全部手续,拿了铺子的契书,又在一年为期交清欠款的契约上按了手印画了押,铺子就算过户过来了。
郭家阿婆儿子催得紧,今日赶马车来接了便要走,明年再由她儿子来拿其余的款子,以后见不见得到就不好说了。
相处了好几日,江满梨心里略有点不舍,拉着阿婆交待她最后一样“果儿捞”的做法。
“酪浆不能直接用,一定要加白糖、蜂蜜、麦芽糖三种,放低温处发酵一晚,第二日拿出。”
“果子不能切太小,稍大块更好吃。”“白色的酸酪浆要想不被果子染了色,就不能选李子这种容易脱色的。”
又提到昨前日教过的,用酪浆制酪酥,再以酪酥加牛乳、糖、果料制“牛乳果儿冰糕”的铆窍。
“酪酥与牛乳的量一定不能错,否则酥多了过于油,乳多了过于脆,俱不好吃。”
“若是没有冰窖,就在冰里加盐来降温,分少量多次做,也可将冰糕冻成型。”
郭阿婆捧着碗果儿捞坐在铺里灶边矮凳上,眼睛笑得眯起来。白桃又脆又软,滑不溜几地从酸甜的酪浆里舀起来,哧溜一下吃进口中,除却本就甜丝丝的桃儿,还有发酵过的酸酪浆的独特滋味,像果子又像乳饮,说不甚清楚,总之爽口又开胃。
与江满梨笑道:“行了行了,小娘子家,啰嗉得很。我老太婆都记住了,你且放心,日后要是听说南边开了大冰雪饮子铺,像长喜楼那样大的,连官家南巡都需得去吃,不用想,定是老太婆我发达了。”
等到郭家的马车走远,铺子里便只剩下江满梨、藤丫、霍书三人。
藤丫与霍书心急,已经拿板车拉了些日常摆摊儿要用的物什过来,扫出了后院儿那间小棚屋,把东西往里放。
江满梨独自在铺子里信步走,一方面高兴,虽然还欠着半数的款子,但高低是有间自己的铺子了,再不用拉着板车来来回回地跑。
另一方面,也有一点担忧,毕竟她这次是把全部家底儿掏了个精光,还欠下二百贯巨债。搬家暂时就不能想了,接下来的每一步,也得小心翼翼走,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藤丫看出她心事,过来宽慰:“小娘子莫怕,咱有了铺子,做吃食也方便许多,一人一个灶头地干,很快便把欠的钱赚回来了。”
阿霍也从棚里伸出个脑袋来点头:“藤丫姐说得对!”
江满梨笑着应了,带着二人开始规划布置。整店装修的钱需要再攒攒,铺子里除了陈设简单,其余没甚大问题,就暂且先这么用着。灶房的隔间暂时没钱砌,拿清秀的竹帘隔一隔,也不错。
江满梨的想法是,自个买些白漆来,先凑合着把用了许多年、已经不够干净的墙面刷白,至少让食客看着舒服。卖朝食夜宵的铺子,也不用像酒肆正店那般走或高贵华丽、或朴实文艺的调调,更妥帖的,是装饰得热闹。
这就有好些方法了。前世江满梨见过,能谈得上热闹的,有譬如北方大红花布主题的小酒馆,譬如店里没一面墙是没有海报的、摇滚嬉皮风格的咖啡店,譬如猫猫成群、食客随手一捞一只哈吉米的早午餐小店。
但显然这些与这朝代,都不太搭。
想来想去,又囿于银钱有限,江满梨决定只在灯饰和桌凳摆放上做文章。
先带着藤丫跑了趟西市,买来一板车六角形的赛宫灯,暖白的灯壁,垂红穗,角儿的撑头大红色,微微向外翘起,活泼又好看。除了赛宫灯,还有一盏约莫一抱粗的黄绿梨儿灯,是江满梨一眼相中的。
阿霍惊呆了:“阿梨姐,你弄这么多灯,到时光点灯熄灯,就得一个时辰!”
江满梨哈哈大笑,这傻孩子,灯多不一定都点呀,做装饰不也好极?
江满梨此人不善绘画,可是原身不一样,不仅会编结,也擅写字画画。于是乎把“她”请出来,执了小楷笔,在每盏赛宫灯的六面空白处各画一种吃食。
底儿酥脆的生煎包,软乎乎的蜜枣粽,泡在辣椒粒儿里的冷吃兔,冒着热气儿的油炸糕,红褐色的酱猪蹄,搭着葱段的蒸鲈鱼,红彤彤的糖葫芦,顶着黄瓜丝儿的拌凉皮,还有钟水饺、甜皮鸭、果儿捞、豆腐脑……
最后画上一个手拿大勺、掂口大肚子锅的藤丫,一个笑吟吟、手拿软刷炙鹌子的江满梨,还有一个背着箧篓、拿着一小沓招子的阿霍。
刷完白漆,江满梨踩着木梯子,把几十盏画好的赛宫灯一应按着距离,挂至屋顶纵横的木梁上去。
原本又空又高,灯都照不亮的屋顶霎时便矮下来,贴近了,个子高些的踮脚伸手就能够到,显出白中有红、五彩缤纷的模样。大红的穗儿垂下来,还让人颇有些放孔明灯时,灯箱缓缓升空的错觉。
藤丫在下边看着一个劲拍手:“小娘子太厉害了!像仙宫一样好看!热闹极了!”
江满梨的画儿画得朴实,线条故意勾得浓而粗,便一眼就能辨出画上的吃食。
赛宫灯又轻巧,风从窗牖吹进来,把灯吹得微微打旋,藤丫和阿霍就仰着脖子笑着看。一会“诶,这里有个生煎包!”一会“诶,这里怎还有个冷吃兔?”地大惊小怪。
待到赛宫灯挂完,铺子里已然没了空空荡荡景象,变得热乎闹腾起来。江满梨独留画了人儿那三盏,分挂到三面墙壁的小勾上,便是到时点灯要点。
又拿了那盏大头梨儿灯,在铺子外的门檐下一挂,且当做江记的小招牌。
最后咬咬牙,拿出不多的余钱,找工匠量着尺寸,沿墙根打上一圈吧台似的竹板作桌案,又买得几个竹凳相搭配,再把一直放在云婶家铺子边上的四套旧竹桌搬进来,齐活!
六月底,原本摊位的租期还有四五日,江满梨就没急着在铺里开火,只在口头先跟食客们说一说,当做预热。
甜皮鸭的生意愈发好,说风靡京城也不为过。因着长喜楼没有独家权,周围各坊的大酒楼,包括郭东楼也纷纷找来了,提出要订货。
江满梨藤丫三人每日既要忙装修、画宫灯,又要兼顾朝食和宵夜,夜里卤鸭,午间马不停蹄地炸鸭刷皮。酒楼订单愈涨愈多,终是忙不过来了。
第26章 难预料·来合租(两章合一)
郭东楼的青砖二层小楼,不如长喜楼那般古典大气恢弘,但胜在朴拙别致,再加上一块黑边蓝字牌匾,显出几分清简的贵。好比长喜楼是涂脂抹粉、香衣红裙的大美人,郭东楼则是王府后院里白袍素簪、低头下棋的小郎君。
马车停在小楼后,江满梨和阿霍两人钻下车来。
江满梨空着手,阿霍身后背着箧篓,里头约莫二十来个箬壳小包。
赶车的小厮收了马鞭,跳下车,提了五只包好的“江记花蜜鸭”,对江满梨道:“曹铛头催得紧,我得赶紧先送上去了,阿梨晓得路罢?这郭东楼上下,你比我熟。”
“晓得晓得,”江满梨笑应,挥挥手,“我自个进去就是,李哥儿快去送鸭子罢,别忘了代我向老曹问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