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第五岐听见了士兵的笑声,洛阳成为了一个失序的旧日都城,礼义退场,唯强力主宰一切,洛阳落在了这样一群乌合之众手中,任人轻贱侮辱。
五感似乎回到了他的身上,先是听觉,他听到了狞笑声;然后是嗅觉,他曾经能闻到伽罗香,伽罗香如菩萨心香,可如今他只闻到了臭味,人的臭味、尸体腐烂的臭味、污水的臭味;然后是味觉,舌尖有苦,苦到难以忍受;再然后是触觉,背后在疼,背上的伤不算什么,另有一种疼痛,摧折心肝肺腑……
他从军队中拿走的剑不好用,不好用,是不好用,杀人时不够顺畅。
视觉,在黑白之中,他看到了血的颜色。
红色喷出。
士兵倒在地上,脖颈上缠绕的皎洁珍珠散落了一地。一颗睁着眼睛的头落在污水中,眨了一下眼,眼中渐渐失去了生机。
猩红色的血在雨水中蔓延开。雨水、血水……水中混合了尘土,十分脏污。
血色越来越浓。
第五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他面前躺了一地尸体。
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有人自他身后跑了过来,他转过身,看着跑过来的人,眼眶渐渐红了,然后他笑了起来,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哈哈大笑。
他看到了日本国的棱伽,穿着一身整齐华服的棱伽、干干净净到与四周格格不入的棱伽。
哈哈哈哈,好荒谬啊,他终于疯了吗?可是如果是疯了,他希望自己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奉玄。奉玄还好吗?
“第……”棱伽看清了第五岐的脸,满脸震惊地喊了一声,刚喊出“第五公子”的“第”字,忽然不出声了。
棱伽说:“弟弟,你还好吗。”
棱伽身后跟着一队虎视眈眈的士兵。
棱伽是日本国使者,乾佑八年,他以遣朝使的身份代日本国出使许朝,回到了他熟悉的中原,随后到东都洛阳求学。贼军攻破洛阳后,圈禁了城内的外国宾客,要求他们承认贼军才是洛阳的主人。
棱伽文牒俱全,向贼军证实了自己的日本国遣朝使身份。有遣朝使在洛阳城破时逃命往城外跑,棱伽想去把他们找回来——现在往外逃命,还不如留在洛阳。贼军首领野心勃勃,想在关东裂地称王,随后慢慢图谋关西,吞下长安——他要做皇帝,先做关西的皇帝,然后做天下的皇帝,他要让洛阳的许朝重臣向他俯首称臣,他要早早享受万国来朝,高坐在龙椅上看万国跪拜。为了拉拢外国使者,贼军首领让一队士兵跟着棱伽,放他出了门,去找自己的同伴。
棱伽认识第五岐,他早就听说贼军搜捕第五家所有的人,第五家全家已经殉国,他以为第五岐已经死了。他希望找一找自己的同伴,没想到,他遇到了第五岐。他最初以为自己看错了人,跑过去之后,赫然发现前面的人就是第五岐,震惊得差点叫出第五岐的全名。
攻破洛阳的贼军恨死了第五家,他绝对不能叫出第五岐这个名字。
棱伽攥紧了手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对身后管事的士兵说:“这是我的朋友,汉名叫苏我篁,昨天太害怕了,就跑出去了,他的日本名是そが……”
管事的士兵挥手制止了他说话,道:“得了得了,谁听得懂你们的鸟语。”然后对其他士兵下令,“愣着干嘛,等着挨巴掌呢,把人扶起来呀!扶他一下,让他知道什么是礼仪之邦,以后大殿上见,我还等着他朝我磕头呢,他死了,谁跪我!”说着在身侧的士兵头上扇了一巴掌。
几个士兵去扶第五岐。
棱伽低着头,暗暗对第五岐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脱下轻纱外袍,盖在第五岐头上,说:“好兄弟,你受惊了。咱们回去。”
棱伽手中收有同行而亡故的几位遣朝使的文牒,其中的亡故者、他的堂兄弟苏我篁与第五岐年岁相差不大,他藏起了苏我篁的亡故证明,只让贼军看了剪掉一角的亡者的身份文牒——他猜测贼军没见过文牒,不知道文牒缺角意味着亡故,所以只说自己保存不善,因此其中有一个文牒有所损坏。贼军自朔州来,不熟悉鸿胪寺诸多事宜,果然不曾怀疑他的话。
第五岐就这样获得了日本国遣朝使的身份。
洛阳的城门再次关闭,他和棱伽等人被困在了城中,在这一方局促的天地中,他见证了一场场屠杀。叔父的头颅在城墙上腐烂,他在夜里恨得无法入睡,他要养好自己的伤,亲自割下贼军首领的头,以他的血祭奠自己的叔父和婶母。
一桩往事隐隐约约浮出了水面,父亲到底是被谁杀死的、荀淳名一家又是被谁杀死的……
一心归命,又是一心归命。
母亲在哪里?
奉玄还好吗?
好……奉玄经历的变故不比他少,又怎么能说得“好”。
又是一个无法入睡的长夜,他看到天边亮了起来,白马寺的佛塔再次照亮了北邙山,塔身在寂静的夜色燃烧,蓝色的火焰自天空飘落……
当白马寺的佛塔被修好时,他割下了贼军首领的头颅。贼军内乱,明夷二年六月十六,他和棱伽等人趁乱离开了洛阳。他在刺杀贼军首领时再次受伤,洛阳城外尸群遍野,他没办法独自南下,只能和棱伽等人同行。
最终,他和棱伽去了日本国。贺兰奢想去日本国,可是最后是他去了日本国,滞留在了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