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能将烽火看得十分清晰。
然而,不到三日,青色烽烟消失,公安县再次沦陷。
希望起而忽灭。
烽烟灭了,却又再次燃起——两日后,青色烽烟再起。许朝和伪秦的士兵似乎在争夺公安县。
沦陷、被夺回、再沦陷、再被夺回……
八月下旬,传信的烽火燃起、熄灭,反反复复。事有再一、再二、再三、再四……烽火燃烧过几次后,江陵城内的百姓怨气大增,百姓分不清到底是许朝收复不了其他郡县,还是外族在点燃烽火戏弄江陵。
人心疲敝,骂声群起,众人渐渐不再对烽火抱有信任。
荀靖之初次看见烽火时,情绪激动,后来事情反复,他的心情就像星星点点的暗火,虽然可以随风明灭,却因为始终烧不起来,又被风反复吹过,损耗了不少力量,竟然渐渐暗下去了。
情绪一点点变得麻木。
江陵郡郡城内,饥饿比月初更甚。百姓变得瘦弱,守城的丁男人手不够,于是抽调丁女。
荀靖之每日只肯吃一顿饭。
城内已经十分困苦,一些富人联合起来开仓放粮,因放出的粮食太少,被百姓仇视。城内矛盾重重。百姓必须有事情做,否则城内会先乱起来——荀靖之将饭食省下,分给教书的夫子,或能升座讲经的僧人,请夫子在府衙讲学、僧人在寺中开寺弘法,请稚子来听。
凡来府衙听夫子讲学的稚子,可领一握稻米。
让稚子带稻米回家,劝慰父母。让父母知道,官府在意他们的死活……欺骗所有人,让他们以为官仓里还有官粮,江陵郡还有继续守城的底气。先稳住人心。
但是,稻米发完发什么……尘土吗?
荀靖之不知道之后该发些什么了。他也饿得没力气。
他做过最坏的打算不过是江陵会被围困两个月,如今已将近三个月了,城内的物资无可奈何地损耗下去,即将耗尽。城内有时会冒出黑烟,那是燃烧尸体的烟,病者无药可医、百姓食物短缺……死者越来越多。
自东北的城墙上向北看,可以看见伪朝军营的点点火光。荀靖之没有去城墙上,只在心里反复想着那片火光……伪朝还能继续守着江陵,江陵城内要支撑不下去了。
建业如何了?秋浦呢?如今是谁在带兵渡江?
五岐兄是否还在雍州。
他在府衙后院中站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天河,不知不觉中辨认出了胃宿的星官。
胃为天仓。
江陵感到饥饿。胃宿有积尸、大陵……
胃宿,江陵饥饿。人相分食——如果许朝再不来人,江陵真有一天会陷入人相分食的境地!
卢州出事之前,幽州出现旱灾,幽州自顾不暇,卢州没能得到幽州的支援,更加穷苦。荀靖之在卢州听说人们易子而食。过分的饥饿中,飘来肉香,那香味如同幻觉,让他觉得恶心。
有母亲为了乞求众人留下自己的孩子的性命,割下自己的胳膊,请众人煮汤。有孝子给自己将要饿死的老父老母,灌下人肉之汤。
荀靖之在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惊恐得发抖,人不如全都变成狂尸……活人在互相分食。因为一场饥荒,他厌恶闻到肉的香气。后来因为冲雪和一众师叔、师姑的离去,他害怕见到血淋淋的肉。
他彻底不想再看到任何与生肉有关的东西。
然而,如今……江陵城内马上就要无粮可吃了。那时他该怎么办,割下自己的头开城献降吗?不开城,他难道要看着人们互相蚕食吗?
建业如何、秋浦如何……不知道——他全都不知道!
江陵如胃宿的积尸星官,一颗孤星,独悬于大陵星官的几颗连星之外。
城外有传言说,并州爆发尸疫,关东又被尸群充满,许朝已经失去了雍州。第五岐死了。
荀靖之一个字都不肯信。一个字、都不肯信!
兵不厌诈,此乃诈术。
守卫夏口时,荀靖之知道自己只要能守住夏口,他的舅舅、建业就不会有危险;他知道即使他守不住夏口、即使荀元钧再丧心病狂,荀元钧也不可能在攻破夏口后屠城。可是守在江陵,在将近三个月后,他全然不知舅舅如何、建业如何了。此次战事,不是许朝内部的纷争。
一旦江陵城破,轻则遭遇劫火,重则……屠城。荀靖之尚在亳州时,多次收到雍州的军报,这群外族人多次在雍州坑杀县民。
舅舅如何、建业如何,想来局势不会太好,否则江陵不会被久久孤立,无法被并回许朝的舆图中。
江陵城内已经没有多少可以从城上投下的石头了,木头也少得可怜。
最后半个月……
最多只能再坚持半个月。
荀靖之有一把剑柄鎏金的剑,剑名叫杀生。这把剑最初是第五岐的剑,第五岐后来转修刀术,就将杀生送给了荀靖之。
荀靖之低头看了看杀生剑,将剑拿了起来。
剑身冰凉。
杀生剑足够锋利,如果必须献城,他最后会用这把剑自刎。
他想起被俘的安流。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1。吾弟安流。
江水风波不止,荀靖之摩挲剑身……
自刎?他现在不能死。
不。不能死。不必亲自看到长江,他已知道江上风波不止。他望了一眼头上的天空,满天的星斗灿烂如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