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进去,就见好几个人围着那咕嘟嘟喷着浓香的小砂煲看,稀罕得不得了。
大禄朝自然有炖肉,但……也就只是炖肉,毕竟如今的烹饪多讲究本味,类似后世那种繁琐的调味,眼下是没有的。
见他来,便有人立刻捧了活虾过来,各个肥壮有力。
活虾处理繁琐,不小心还会刺伤手指,管事的断然不敢交给秦放鹤去做,便主动要求帮着剥虾。
秦放鹤应了, “虾头剔了内脏后洗干净留给我,有用的。”
望燕台为北地内陆,城中虽颇有水系,终究只是淡水鱼虾,泥腥味甚重。
秦放鹤便多多斩姜蒜沫,炸出金灿灿的油来,残渣全部捞出后,加入虾头。
虾头上虽然没什么肉,但可以熬虾油,增香增色。
这边秦放鹤还在忙活,那头汪扶风和姜夫人却还在疑惑,怎得子归还不来?
“那孩子素来用功,莫不是忘了时辰,”姜夫人对丫头道,“你快带人去请。”
结果那丫头才出门,就见秦放鹤穿着簇新的衣裳来了,“劳师父师娘久候,是我的不是。”
又要行礼。
“好孩子,快别多礼,来,坐下。”姜夫人亲自将他拉到身边说笑,又叫开饭。
汪扶风眯眼瞅他,总觉得这小子憋着事儿。
不多时,饭菜上齐,竟有那厨房的管事亲自来说明,“老爷,夫人,那一煲炖肉和炒虾仁,可不是小人的手笔。”
末了,还特意强调真的是对方亲手做的,一点儿不掺假,描述极尽详细之能事。
汪扶风和姜夫人一怔,旋即猜到真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呀。”
秦放鹤笑着起身,亲自为他们布了一回菜,“弟子所有,皆为师父师娘所赐,剩下的,也只这点孝心罢了。”
夫妻二人听了,果然欢喜,又吃菜。
原本他们想着,小孩子家家的,素日又要读书又要过活,哪里还能有一手好厨艺呢?便是再难吃,也要夸一夸的。
哪知菜品一上桌,先就闻到好味,此为香。
打开砂煲的瞬间,汹涌的水汽伴着浓香袭来,待到热气稍散,方露出里面红棕油亮的肉块来,只一眼,便觉口舌生津。
那虾仁表面浅浅盖了一层橙红色的浆液,一颗颗卷曲着,玲珑可爱。
此为色。
再尝一口,红烧肉入口即化肥而不腻,虾仁酸甜可口脆嫩弹牙,此为味。
夫妻二人大喜,喜之余却又有些心疼,心想这孩子以前到底过得什么日子?
揉搓完了秦放鹤后,姜夫人又要赏厨房。
管事的笑道:“老爷夫人喜欢便是小人的造化了,况且小的们已经提前得了赏了……”
底层起来的秦放鹤深知上头一句话,下面跑断腿,也知道自己大过年的来这一出,必然给厨房添乱,所以做完菜后,就立刻打赏了。
汪扶风和姜夫人听了,也觉得秦放鹤办事周全。
“他给他的,夫人给夫人的,”汪扶风摆摆手,“去吧。”
能有双份赏赐,自然是好的,那管事听了,忙代厨房上下谢恩,这才欢欢喜喜地去了。
除夕要守岁,师徒三人便慢慢用了饭,又做些联句、飞花令之流打发时间,最后一道放了烟花爆竹。
初一要到处拜年,子时一过,三人便抓紧时间胡乱睡了一回。
天亮之后,秦放鹤便穿了簇新的衣裳,复又跑到汪扶风和姜夫人那边敲门,“师父师娘,过年好!”
硬生生把里头夫妻二人给吵醒了。
众丫头小厮见了,只是嘻嘻发笑,也不拦着。
过年么,就是该热闹些,便是夫人也许他们这几日松快呢。不然都如平时冷清清的,有个什么趣儿?
汪扶风皱巴着脸,捏着眉心笑骂一句,“这混小子……”
什么拜年,分明讨债来的!
姜夫人噗嗤笑出声,推了他一把,自己起床梳妆,“起吧。”
自从女儿出嫁,儿子南下应考,家里已许久没这样热闹了。
汪扶风不情不愿起床,故意拉着脸出来,果见秦放鹤精神百倍立在外头,一见他来便笑嘻嘻伸出手,“给您拜年啦。”
汪扶风:“……”
他没好气地往秦放鹤掌心拍了一把,“拜完了,走吧!”
秦放鹤:“……”
咋能这样儿呢!
“多大人了,跟个孩子闹,”姜夫人笑着从里间出来,对秦放鹤招招手,“子归,来。”
秦放鹤便舍弃师父,亲亲热热跑过去,乖巧问好,“师娘,过年好!”
汪扶风也去那边坐下,看着小讨债的给他们行了大礼,也撑不住笑了,抽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过去,“哝。”
秦放鹤麻溜儿收了,又道谢。
压岁,又名压祟,意为压制邪祟,非常直白地表达了长辈们希望孩子们能健康顺遂,平安长大的心愿。
稍后用过早饭,汪扶风带着秦放鹤四处拜年,姜夫人则留守在家,预备接待登门的女眷,各自忙碌开来。
今日走动的都是汪府日常往来的亲近交际,之前秦放鹤都在姜夫人给的礼单上见过,并不陌生。
一圈儿走下来,众人便都认识了汪扶风的小徒弟,日后见了,便可直接打招呼。
天元二十八年正月初一,秦放鹤便如初次参加舞会的西洋少女,以加冠礼之外的另一种形式,正式宣告开启成人社交。
未时稍过,刚休息不到一个时辰的师徒俩再次行动起来,重新换过衣裳配饰,准备赴董府之宴。
朝臣,尤其是内阁朝臣最忌结党营私,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其下羽翼遍布,明面上也不可随意大肆宴饮。
董春素来在这上头谨慎,所以过年也不摆宴席,只大年初一这一日,方许儿女、弟子来家里小聚。
此乃家宴,纵然弟子们也不许带家眷。
汪扶风和秦放鹤掐着时间坐车走的,抵达董府大门时,申时刚过。
马车停稳,汪扶风没急着下,先看了秦放鹤一眼。
秦放鹤缓缓吐了口气,“可以。”
这将是他来到大禄朝后,所见到的第一位真正站在权力之巅的人,不容有失。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但紧张有用吗?
没用!
汪扶风最喜他这份沉稳,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董府门口不止他们这一辆马车,师徒二人下车时,另一辆马车上,也正掀开帘子,从里面走下来一位气度高华的美貌少妇来。
紧接着,又有一个年纪相仿男子下车,“夫人,代我向岳父大人问好。”
他竟是不能进去的。
少妇随意嗯了声,眉宇间没有一点儿寻常女子对夫君的敬畏。
汪扶风见了,主动上前,“董夫人,陆大人。”
又对紧跟着被人抱下来的小姑娘笑道:“小小姐。”
此贵妇便是董春唯一的女儿,董芸。
董芸对汪扶风倒是颇有好感,微笑着还礼,又看向他身侧跟着行礼的秦放鹤,“这就是你新收的小弟子?”
第58章 家宴(二)
董春,春者,发育万物,故而董家三个孩子都从草字,既寄托了父母对他们健康成长的期望,也隐晦地表示了董春对孩子们的庇护之情。
若换作寻常人家,女孩儿大多要与兄弟们分开取名,但董芸没有。
甚至就连启蒙,三人也一同上课。
之前汪扶风就曾说过,董芸虽是女子之身,但实际上却比两个兄弟更得董春欢心,这一点从她几乎每年都能带着女儿来赴初一宴便可见一斑。
秦放鹤微微垂眸,并不直视董芸的眼睛,“是,见过夫人。”
哪怕到了所谓男女平等的现代,各行各业的女性想要获得与男性同等,甚至稍逊一层的话语权,也要多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
换句话说,但凡能走到台前的女性,必然是个狠角色。
所以秦放鹤从来不敢轻视遇到的任何一位女性,哪怕她们看上去再温柔。
董芸又问他的名字,秦放鹤答了。
秦放鹤不信她没有提前打探过。
今日的董府家宴意义特殊,在这一天,除了自家儿女,董春连女婿和儿媳、孙辈都几乎不见,今日却冷不丁冒出一个三代弟子秦放鹤,若董芸果然事先不知,现在必然惊讶。
但她没有。
董芸点头,恰到好处地赞道:“放鹤于郊,好洒脱名字。”
秦放鹤笑了下,又行了一礼,似乎有些羞赧,“谢夫人夸。”
董芸在对自己释放善意。
为什么?
是单纯追随董春的脚步吗?
一低头,正对上董芸手中牵着的小姑娘的眼睛,两人都眨了眨眼。
五六岁的小姑娘冲他嘻嘻一笑,落落大方,“我名董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