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可能没有仙人,但有许多东西,却一点儿都不比仙术差。
长江一带多豪商,多巨贾,那些人的钱简直多得没处花,就沉迷于修建园林,后开水门,直通各处大小湖泊。
又广修私人码头,画舫楼船遍布,日日游玩不住,夜夜笙歌未休,直叫人不知日月轮转,哪管天上人间?
若谁家没有时,都不敢称有钱!
修的园子多了,主人家自己住不过来,亦有心向外夸耀,便有许多对外开放,或给几个钱就能进去逛逛,或者干脆就免费。
秦放鹤和齐振业一行人都过足了瘾,见园子就进,有热闹就凑,玩了几次文会,顺带听了许多毁三观的坊间流言。
认识了几个当地学子后,一切游玩就都变得更加井井有条起来,对方热情地带着他们去了许多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地方,果然清净又雅致,极其好玩。
一行人在苏州足足玩了二十日,把能吃的都吃了,能逛的都逛了,这才与刚认识没多久的朋友们作别,约定来日京城再见。
没了官船可蹭,一路上水陆轮转,多少曲折暂且不提,进入杭州地界已是三月十六。
老话说得好,烟花三月下扬州,此番虽然下不得扬州,可能赶上三月苏杭,亦是人生一大乐事。
因要探望那位师兄,秦放鹤也想在这里等等朱元那头的消息,便同齐振业商议多住些日子。
齐振业听了,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来,好容易来了,自然要玩够本了才好!”
汪扶风和姜夫人之子,也就是秦放鹤那位名义上的小师兄汪淙去岁乡试未中,如今还在杭州府学读书,齐振业便先带人去租赁的院子安置了,秦放鹤则估摸着府学放学的时候,去外头托人递话等他。
正值晚霞满天,若身穿青白二色府学长衫的府学学子们三三两两往外走,中间夹着一个探头探脑四处做寻人貌的青年。
秦放鹤见他比自己略大三几岁的样子,长得也颇似师娘姜夫人,便走上前去,笑着问道:“汪师兄?”
来的果然是汪淙。
“可是我那子归贤弟?”
秦放鹤:“……啊,是我。”
好热情!
汪淙大步上前,抓着他的肩膀,边打量边笑,“早前父亲便在信中同我说了,收了一位少年英才做弟子,十分得意。去岁我也瞧见你的考试本子,果然极好,早便想着什么时候若能见一见,也就好了,正想着,你竟就来了!”
说着,拉着他就走,“走走走,来这边就是到家了,我请你吃酒!”
第64章 南下(四)
汪淙的热情超乎秦放鹤想象,来之前他甚至都想好了,万一对方是董苍那一款的该如何是好。
如今看来,都用不上了。
得知秦放鹤还有一位朋友同来时,汪淙立刻露出一副“你看你,见外了不是”的表情来,“那位兄台一路奔波,却怎好叫他在我老家落单!快快快,快叫人请了来!”
盛情难却,当天晚上,三人就凑了一桌。
府学距离汪淙外祖家更近些,附近便有姜夫人的嫁妆,乃是一所清净别院。每月府学放假时,汪淙便回去住,这回秦放鹤等人来,他便盛情相邀。
“这里就是家,岂有师兄弟来了,还叫你们外头住的道理?没得叫人看了笑话。”
齐振业生平最喜率真之人,眼见汪淙虽骨骼纤细,长得白白净净小姑娘似的,但性情实在对他脾胃,几天下来,也跟着称兄道弟起来。
私下里他还跟秦放鹤自我检讨,“昔日我只觉得南北有别,南人多矫揉造作,又爱斤斤计较,故而不喜。可如今见了世面,先有康宏等人,又有汪淙,待人至真至诚,竟是我夜郎自大坐井观天,短见了。”
秦放鹤大笑,“能说出这话来,你也算悟了。”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往小了说,一家人里还有坏心眼儿的,往大了说,外国人也有好心的,都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君不见,昔日县学时周围皆是同乡,论理儿正该亲厚,可那郭腾不还是想杀死秦放鹤?
这都是人性。
各地府州县学,其实管理相当松散,只要能够保证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先生们并不会阻拦学生在外游学、文会。
汪淙在府学待了三年有余,数得上的同学们,基本上都较量过不知多少回,他又不是个爱远行的,如今秦放鹤来,当即麻溜儿向书院请假,拉上三五好友,日日文会。
连中四元的名头很能唬人,又是这样的年纪,倒也引了不少人慕名而来,成为一时盛况。
秦放鹤打起精神应对,遇到合适的机会,也鼓励齐振业下场。
反正在场的大多是秀才,也没什么谁瞧不上谁。
齐振业别的好处没有,就一个听劝,脸皮也厚,说让上就上,输了也不害臊,下回还来。
原本大家还私下腹诽,也不知章县走了什么运,原本文风平平,竟意外出了秦放鹤这么个名副其实的四元,可下头的,实在不能看。
就这位齐兄的文采,若祖籍江南,怕是这会儿还是个童生呢!
可眼见他情绪平稳,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端的是个“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且“知耻而后勇”,颇有些“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意思,渐渐地,竟也生出几分敬意,开始指点起来。
齐振业也知机会难得,不用秦放鹤催便如获至宝地吸收起来,不过短短半月便受益匪浅,学业上大有长进。
这日众人又聚在一处做流觞曲水,忽有人擎着墨迹未干的抄榜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喊:“会,会试榜单来了!”
大禄朝会试于每年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举行,三月上旬放榜,这会儿刚快马加鞭四百里加急传到江南。
众人一听,呼啦啦围过去看。
又以秦放鹤为贵客,请他代读。
秦放鹤第一眼便看到赵沛的名字,果然是会试第一,倒也不算意外。
再往下看,孔姿清竟是会试第四名,不觉微微蹙眉。
第二名和第三名他曾见过,甚至曾文辩过,平心而论,单论文采见识,与孔姿清只在伯仲,为何选了他们居上?
只怕这个名次,孔姿清本人都想不到。
别人倒还罢了,汪淙却已提前从秦放鹤口中得知孔姿清与他们私交甚笃,见状便低声安慰道:“只是会试,这排名倒也做不得数。”
四月还有殿试,皇帝亲自出题监考,许多人心性不坚,临场畏惧,又或仪态仪容入不得圣眼,排名大动者不在少数。
秦放鹤嗯了声,倒也没说什么。
断了连中六元之路倒还罢了,毕竟孔姿清对此早有准备,也不算意外。
况且他的品貌才学摆在那儿,又有那样的出身,进一名退一名的,对来日发展影响不大。
但会试第四名……确实有些低了。
齐振业也啧啧出声,小声嘀咕,“第四名,咋听着这么不吉利……”
一甲可只有三个呢。
秦放鹤又细看名单,发现排名靠前的,大多家世不显,莫非是因这几年朝堂变幻,皇帝有意再行打压世家,提拔寒门与之对抗?
这么想的话,倒是说得通了。
不过秦放鹤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朝堂风云变幻,纵然此刻推测成真,真到了下一科自己考时,没准儿皇帝突然转变心意,觉得庶人或寒门终究底子薄了些,不如世家子通透伶俐,抓过来就能用,复又对世家大族示好了呢。
这便是君心莫测。
难猜是真,即便猜到了,无力更改也是真。
国人向来多看重第一名,至于第二名第三名,终究要逊色。
旁边已有人夸赞起赵沛的文采:
“我在外游学时,曾见过他的诗词文章,实在是好,浑然天成,竟是常人不能得的……”
“不错,我还求过一个斗方呢!”
秦放鹤又往下看,发现了不少熟人,其中康宏名列第三十四,同来的一干学子也有入围的,少说能占几个二甲名额。
诡异的是,竟没瞧见杜文彬的名字。
论理,实在不该啊。
齐振业也是不解,“你瞧,这几个货咱们也较量过,实在差杜文彬远了,他们都能上榜,没道理杜文彬不成。”
“可是你们的旧相识?”汪淙听了便道,“考试么,尽人事听天命,非天时地利人和不可,或许那位尊兄学问到了,只是运气差一些……”
影响成绩的因素太多了,或许一时手气不佳,或许不小心弄脏了试卷,或许水土不服,当日病了……都有可能。
秦放鹤也是这么想的,倒是替杜文彬惋惜。
不过转念一想,万一他真的状态不好,勉强应试,擦边弄个同进士出身,岂不窝囊死?
还不如再等三年,按照他的才学,只要正常发挥,起码一个二甲进士是稳稳的。
同进士,进士,一字之差,未来发展前途天差地别。
“同”,等同,意思就是你们过了会试,虽然不够二甲水平,但皇帝可怜你们辛苦,就勉强叫你们约等于进士,享受同样待遇吧。
同进士不入翰林院,只能从地方基层干起,而且只能等别的前辈、一甲、二甲进士们挑完了,再从剩下的里面扒拉。起点低,升职艰难,除非真的才干突出,或是有什么特殊机遇,不然基本就要老死地方了。
就好比专科,想往上走,先要想办法升本,结果好不容易升上去后才发现,人家最看重的还是第一学历……
会试榜单的发布,在杭州文人圈儿引发极大轰动,众人一时间竟顾不上相互论战,开始讨论起上榜众人的文章来。
秦放鹤和齐振业也都开始盼殿试成绩,紧张程度一点儿不比考生本人差。
转眼来到四月,眼见殿试进行中,不曾想,黄榜之前,竟先来了举国震动的朝廷邸报:
首辅高大人被弹劾在任期间以权谋私,纵容其子、门生,并老家族人狼狈为奸,染指盐务、侵噬国库,尤其其子所到之处,各地官员纷纷上供,又广受美女美男,简直就是土皇帝。
其族人大肆兼并土地、茶园,横行乡里,当地人只知“天高”,竟不知另有“皇地厚”。
又有南直隶按察使朱元拿住其两名党羽,在其家中搜出来路不明的赃银数十万两,并往来各路信件若干。
其中一人乃是地方盐官,职位不高,权力却大,被抓后他亲口承认,曾受高阁老之子的指示,在盐田产量上作假……一应供认不讳。
另一人拘捕,状若癫狂,冲入地道欲要纵火同归于尽,朱元为保护证据,当场下令将其射杀,又揪出一干爪牙。
看到同归于尽这里,秦放鹤也算明白为何当日南直隶那边乱成那样。
幸亏他们跑得快,不然乱起来,朱元也未必能空出手来护得他们周全。
甚至再往阴暗点想,高阁老毕竟掌权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万一皇帝重情,不曾赶尽杀绝;或是上下勾连者除之不尽,偶有一二漏网之鱼,倘或被他们看到自己和齐振业在,年轻又好欺负,抱着“老子死也要拖个垫背的”……
再者高阁老倒下,主要矛盾消失,次要矛盾凸显,昔日盟友逐渐向新的对手转化,朱元跟汪扶风注定走不到一处,假如他想趁机借刀杀人呢?
但凡一点犹豫,没准儿这会儿尾七都快过完了!
再说回高阁老一党,饶是秦放鹤见多了后世乃至历史上各色贪污大案,也不禁对那位高衙内的无法无天感到触目惊心。
他的手法非常简单粗暴,但行之有效,竟在几年之内瞒天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