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如今高程跟杜文彬的族弟合租一座院子,去时遇上了,难免打个招呼,说几句话。
不曾想对方简直比高程还不善交际,站在原地都不自在,脸都微微涨红了,只得作罢。
同乡同考,相互作伴,心下就不那么慌了,可话说回来,大家又摇身一变成了竞争对手,也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过齐振业很想得开,就自己肚子里那点料,哪个对手不算对手?
都一样!
就这么来吧!
晚间秦放鹤和孔姿清下衙,顺道带回来许多望燕台特色糕点,外加一头活羊、一口生猪,现场宰杀了烤肉吃。
人多了,寻常吃菜就显得不够热闹,还是烧烤或火锅来得畅快。
阿嫖年纪虽小,肉瘾却大,“肉!吃肉!”
如今姑娘大了,饭量见长,一罐子肉松都吃不了几天,兼职奶爸秦放鹤根本炒不迭,只好把要领交给厨娘,叫她们日日看着办。
孔姿清之妻吴夫人就戳戳自家儿子,“看看妹妹,再瞧瞧你,每日叫你多吃几口肉那叫一个作难……”
小伙子小脸儿涨红,小小声说:“不好吃,腥气……”
秦叔叔做得肉松就很好吃,但自家厨子总爱炖什么大块肉,就不好吃。
他喜欢来秦叔叔家作客。
阿芙听见了,拦下还要说话的吴夫人,细细问了,劝道:“也未必是孩子无理取闹,既然不爱吃,说不得就真有些缘故,不如今儿试试我家的。”
就好比有的人天性聪明,也有的人天生舌头细,别人尝不出来的异味儿,他尝得出。
话音未落,小屁孩儿就接上了,“婶婶家的肉好吃的。”
吴夫人:“……”
你还真不给自家留面子。
今儿的烤肉也是秦放鹤亲自写了步骤,看着厨房的人腌制的,稍后烤出来,吴夫人尝了,不得不承认,好像……确实比自家厨子做的好吃。
再低头看看自家号称不爱吃肉的儿子,那半边脸都被油脂糊满了。
莫非,还真是厨子的问题?
算上肖清芳和高程,昔日章县县学的五个人,如今再次聚首,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夜间众人对酒当歌,畅谈理想,十分快意,中间还夹杂着父母们必备的“那谁,上去给你叔伯们背首诗!”
一宿吃得烂醉,次日天色微明才散了。
秦放鹤和孔姿清两个社畜不得安眠,只胡乱在暖阁软榻上挤着眯了会儿,然后就各自洗漱,换过官袍,一起去了翰林院。
众人各自散了,齐振业一家四口去街上逛,翠苗就笑,“如今可算放心了吧?她小秦叔还是那个小秦叔,并不曾变。”
来之前,这厮意外紧张起来,整宿睡不着觉,拉着她说胡话,什么生怕子归和无疑出息了,瞧不上他了云云。
齐振业摇头失笑,“怎么会没变呢?”
不光他们变了,就连自己也变了。
翠苗还是觉得他多心了,“人家不照样同你谈笑风生的?就连我,那几位官太太也不曾嫌弃哩,照样说得有来有往。”
齐振业张张嘴,想说什么,可眼见妻子神色满足,一派欢喜,到底还是咽回去。
罢了。
为什么大家相处得这么融洽,甚至一度会产生比同窗时候更舒适的感觉呢?
用子归以前的一句话来说,就是他和无疑在向下兼容。
过去几年的分别,足以让大家产生犹如天堑般的鸿沟,也许子归和无疑本人没有注意到,他们其实已经是非常成熟的官员了,哪怕在老朋友们面前刻意收敛过,但说话、思考的方式习惯,乃至偶尔言谈举止间流露出的细节,恰恰正是曾经齐振业深恶痛绝,如今却求而不得的东西:官威。
对此,齐振业当然不会不高兴。
哦,也不对,或许他有一点不高兴,但不是对子归和无疑,而是对自己。
就像这趟来京城,明面上打着应考的旗号,但齐振业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考不中进士,所以根本不怕和肖清芳等人竞争。
因为真的考不上。
并非他不够努力,而是天分不行。
哪怕再多给他一倍的时间,不行的,就是不行。
天分,就是这么残酷的东西。
翠苗或许不知道,他经常懊恼,甚至曾经怨恨老天,世上聪明人这样多,为何不能再多我一个呢?
眼睁睁看着昔日并肩同行的好友们渐渐登高望远,只有自己原地踏步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齐振业常常会羡慕他们那样的天分,羡慕他们不点就透,但偏偏无计可施。
他对翠苗说过怕,是真的怕,怕秦放鹤和孔姿清越走越远,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功……
人和人的身份地位差距太大,离得太远,再深重的情谊也会渐渐淡薄。
所以去岁秦放鹤写信来,说想荐他去周幼青手下为官,齐振业马上就答应了。
就算是痴心妄想吧,他还是想挣扎一把,看能不能将这份弥足珍贵的友情延续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来的路上,齐振业仍难免忐忑,可这两天跟朋友们说笑过之后,便迅速释然了。
因为他发现,不光自己怕,那两个朋友也在怕,怕彼此生分了。
正因为珍惜,所以才会怕。
思及此处,齐振业低头看在一旁蹦蹦跳跳的妞妞,“你觉得你小秦叔变了吗?”
“变了呀!”妞妞脱口而出,然后似乎想到什么,竟然罕见地流露出一点害羞,捧着小脸嘿嘿笑道,“变得更好看咧……”
还有御赐的大宅子!
齐振业:“……”
翠苗:“……”
片刻后,齐振业放声大笑,将妞妞扛在肩头骑大马,父女二人齐声叫着笑着,在陌生的京城街道间跑出去老远。
翠苗愣了下,在后面小跑着追,隐约听见前面断断续续传来齐振业癫狂的声音,“……真不愧是爹的好女子……不过你小秦叔么,这
辈子你是巴望不上了,倒是以后挑女婿嘛,可以照这个模样品性的找!“
翠苗听了就在后头笑骂,“想得还挺美!”
会完了朋友,秦放鹤说不得还要去见师兄汪淙,也是一番寒暄不提。
相较齐振业和肖清芳,汪淙就显得从容多了,整个人的身心状态也极好,还顺道带回来许多江南丝绸……
亲朋好友都在,秦放鹤一家这个年过得就特别热闹。
转眼到了天元三十四年二月,会试开始。
临进考场之前,一干亲友还都陆续来摸秦放鹤的右手,美其名曰,蹭点好运。
秦放鹤:“……”
蹭吧蹭吧。
阿嫖见了,也凑过来摸,秦放鹤失笑。
礼部尚书兼阁员柳文韬第二次主持会试,到底比上回从容多了。
只是本次会考,也有几个引人关注的考生,其中之一便是金汝为的幼子,另有汪扶风的亲子,汪淙。
如此一来,金汝为、汪扶风并其亲眷、族人、师门皆需回避,柳文韬也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叫人抓到什么短处。
翰林院上下也去帮忙,抄写的、阅卷的,不一而足。
因汪淙那层关系,秦放鹤被单独踢出来值班,不许靠近考场,倒是难得轻松。
只要能通过会试,最起码也能点个三甲同进士出身,来日外放,至少七品知县起。
然而二月十六,第三场考试结束,齐振业一出考场就摇头苦笑,“罢了罢了。”
翠苗见了,虽有些失望,倒也不算意外,上前安慰道:“举人就很好了,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
话音未落,就听后面一阵嘈杂,齐振业和翠苗扭头一看,竟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考生一出贡院大门就虚脱了,两眼一翻,昏死在地。
早有太医署的人在旁边候着,见状忙冲上前去抢救。
翠苗有些被吓住了,心口突突直跳。
虽说早就听说有人下不来考场,之前章县县学众考生乡试时,也有出来病倒了的,却从未有这般严重的。
齐振业安慰道:“别怕,好歹是天子脚下,朝廷又重视,一色都是齐备的……”
人群中就见一个太医抬手扎了几针,又拿脉,竟摇头叹息,“不中用了。”
年纪大了,身子骨本就不怎么好,如今一时情绪激动,突发心疾。
人群中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唏嘘声四起。
都熬到这一步了,竟倒在考场外,若考不中也就罢了,若考中……
齐振业和翠苗对视一眼,俱都心下戚戚,相携向人群外挤去。
罢了罢了,考不中就考不中吧,起码人还在。
知足了。
稍后众人相互通过消息,得知肖清芳虽有些虚弱,好歹还支撑得住。倒是高程状态最好,颇有些心高气傲,天不怕地不怕,不知者无畏的意思。
三月十五放榜,齐振业果真榜上无名,汪淙、高程和肖清芳都中了,日后便是正经贡生。
距离黄榜登科,仅一步之遥。
三月二十六,殿试如期举行,这次的排名倒没什么争议,很快,新一届的三鼎甲出路,整座京城都沉浸在新一轮的庆贺之中。
高程很有点超常发挥的意思,高中二甲第十七名,肖清芳堪堪扒上二甲的尾巴,点了二甲第五十六名。
而汪淙从会试开始就发挥稳定,一直名列前茅,最后点了探花,也算实至名归。
殿试结束后,新一轮的选官又将拉开帷幕,所以秦放鹤第一时间就帮齐振业把荐官的请书递到吏部去了。
如今是卢芳枝掌管吏部,从理论上说,天下所有官员的任免都需要过他的手,但实际操作起来却并非如此。因他高居首辅,事务繁杂,吏部的活儿不得不适当分权,基本上五品以下官员的升降,卢芳枝都交给下头的人去做,他负责用印。
至于七品以下的,甚至连吏部尚书的官印都用不着,过了吏部侍郎这一关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