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靖身为次辅,距离一人之下仅一步之遥,自然不甘心退。
余者如杜宇威、杨昭、尤峥、柳文韬之流,多不过六七十岁,精神矍铄,更不可能退。
加封三师,路途漫漫,此时强行叫他们去,便是结结实实的贬黜了。
如今逢大战,外乱则必内安,内阁改组非同小可,天元帝不太可能选在这种敏感脆弱的节点冒险……
胸腹处的伤口似乎在隐隐作痛,秦放鹤轻微地调整了下坐姿,缓慢而悠长地吐了口气。
其实据孟太医说,伤口已经长好了,但也不知留下心病还是什么后遗症,一旦情绪波动,秦放鹤经常会莫名感到疼痛。
新任太子詹事,不可能是内阁成员。
至少在打下蒙古之前,内阁班子不会变动。
那么会是谁呢?
一瞬间,秦放鹤脑海中划过无数姓名,如纷繁富丽的走马灯,熟悉的不熟悉的,亲近的不亲近的,也包括他自己。
然最先排除的也是他和汪扶风。
看着秦放鹤再次陷入沉思,董春的眉眼也柔和起来。
谨慎,敏捷,这很好。
这个疑惑一直伴随秦放鹤过了年,来到天元四十六年正月初五。
孔姿清忽然打着拜年的幌子登门,“南北汉城的那拨人回来了。”
南北汉城,原高丽,也如辽宁、辽北一般,长期派人驻扎,意在将原有的高丽格局和势力彻底粉碎,根除当地原住民的“高丽”概念,转为汉人正统。
粗粗一算,那批人已在外近七年了。
“啊!”似有一道电流闪过,叫秦放鹤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傅芝!”
伴着这一声,院中被皑皑白雪倾轧的青松终于有了动静,猛地向蔚蓝天空弹起,一大蓬积雪骤然散开,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空气中迅速弥漫的松香雪意将连日来的疑惑荡清,秦放鹤顿觉浑身一松,哈哈大笑,对孔姿清道:“躺了几个月,我的脑子真是都钝了,傅芝,是傅芝啊!”
傅芝家世好,学问好,论文,曾数次担任学政监考,多有辞藻华美之文章传世;论武,曾协助孔姿源下高丽,又在高丽整理数年,内外兼修,文武并重,奔走海内外,视野开阔,可谓无死角!
资历,年纪,出身,功绩,都够!
最要紧的是他的师父柳文韬居内阁之末,不足以动摇格局,但是却可以微妙地打破某种平衡。
如今董春为首辅,虽努力分权,大力提升了次辅等人的话语权,但因有柳文韬从旁掠阵,实际上仍可谓一呼百应。
若以傅芝为太子詹事,董春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轻视他,柳文韬也不方便再像以前那样站队,势必要保持中立!
如此一来,内阁更稳,皇权更固!
太子詹事空缺,牵动着许多人的心,与此同时,太子回府,就见太子妃正翻看下头送上来的礼单。
“殿下,”太子妃笑着上前,亲自帮太子取下外面大氅,又叫人上热茶,“下头的人送了好些东西来,真是有心了。”
二月十三是太子长子的十六岁生日,届时会有许多宾客来贺。
十六岁,舞象之年,一个非常特殊而敏感的年纪,过了那一日,皇孙就可以议亲,定了亲事,就算成人,可以正式参政了。
太子也有些欢喜,接了礼单来看,又听太子妃重点说起谁家送的什么礼。
“父皇不喜铺张,故而我已事先吩咐下去,珠宝珍玩一概不收。”太子妃细细看着太子神色说。
“嗯,这样就很好。”太子粗粗一看礼单,果然都是加长之物,也颇满意,“两位先生送了什么?”
“说来也是巧了,都是书。”太子妃笑道,“隋先生送的是当年他亲笔批注过的《春秋》《易经》,世子很喜欢,郭先生家里送的是一本古籍……”
她的说法很有趣,讲隋青竹时,是“隋先生”,而说到郭玉安时,则是“郭先生家里”。可见前者是自己的主意,后者则涉及全族。
“什么古籍?”太子忽然打断。
太子妃一怔,忙叫人去取,“可是有什么不妥?”
太子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或许是我多心。”
若如隋青竹一般,送的是自己用过的旧东西也就罢了,偏偏是古籍。
常言道,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如今大禄国内太平,但凡能称得上古物的,其价值远非寻常可比。
郭玉安出身大族,连他们家都可以拿来送礼的,又岂会是寻常物件?
不多时,果然有仆从取来一只平平无奇的锦匣,太子妃亲自打开,捧出一本书页泛黄的古籍,“就是这个了。”
太子一看,便双眼发亮,忍不住轻轻抚摸几下,又打开来,细细观看,赞不绝口,显然十分喜爱。
太子妃见了,不禁劝道:“既然殿下喜欢,不如……”
书卷字画之流非同黄金,也只有喜欢的才会重视,你说这是一件古董也罢,也若要说只是一本旧书,也是事实。
郭家人分明是打着为世子贺岁的由头,孝敬太子。
太子骤然回神。
他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招手示意捧着匣子的仆从上前,自己又将那古籍摸了又摸,十分恋恋不舍地放回去,摆摆手,“挑人少的时候悄悄去郭先生家,说或许是管事忙中出错,误将珍宝送来,今特奉还。”
“是。”
待仆从离去,太子妃才又说:“殿下一生唯爱书画,千金易求,旧页难得,这也是郭家的孝心,便是留下又如何呢?”
太子苦笑摇头,“便是喜欢,才更不能收。”
拿人手软,纵然是师徒、君臣,有些界限也不能越。
郭家人这个档口投我所好,为的是什么?不过是太子詹事一职,可偏偏此事……断不能答应。
当晚,郭玉安亲自前来请罪,“殿下恕罪,臣近日偶感风寒,许多事力不从心,昏昏沉沉之际,竟误将自己平日把玩的旧书与送与世子的贺礼弄混了,该死该死,实在该死!”
太子便笑道:“孤知道先生素来稳妥,必然是这个缘故。”
双方都知道真相为何,但都默契地不戳破,借着台阶下来,一切便如春日阳光下的冰雪,消弭于无声。
郭玉安又告罪几句,亲自捧出另一个金色缎带绑着的卷子,“这是臣当年蒙受皇恩,侥幸得中榜眼时,陛下御笔亲批的考卷,虽只寥寥数语,然字字珠玑,臣视若珍宝,每每温故而知新……如今特将其赠与世子,还望不弃。”
太子听闻,忙叫世子亲自来接,三人当场打开,细细品读一回,颇有所得。
稍后郭玉安离去,世子亲自送到二门方回。
郭玉安全程欣慰、欣喜加内疚,可当上了车,车帘落下来的瞬间,便无声叹了口气。
他向后靠在车壁上,肩膀微微落了下去,“回府。”
太子不应,世子亦锋芒内敛,此事怕是……不成。
天元四十六年正月三十,在本年度的第一次大朝会上,天元帝陆续发布了一系列新的人事任免,其中最引人关注的莫过于两条:
任傅芝为太子詹事,擢升汪扶风为都察院左都御史。
此二人,傅芝在高丽一待近七年,其中诸多辛酸苦寒滋味自不必说。而汪扶风也从天元三十一年的左副都御史开始,先后两次调任,去往大理寺、国子监,后于天元四十年又重归右副都御史,十多年来几经辗转,如今终于晋升,殊为不易。
都察院左都御史之上,仍有右都御史,然现任右都御史为人宽和、不争,汪扶风名左实右。
看完这一系列人事任免,秦放鹤悬着的心才算彻底落地。
傅芝上位,纵然来日无法三师加身,到底与太子有了一段师徒情,外人势必有所顾忌。
如此一来,柳文韬师徒俩可稍微制衡首辅董春,但这么一来,也需要有人制衡傅芝,所以就提拔汪扶风。
都察院监察百官,百无禁忌,有汪扶风在,傅芝和柳文韬就闹腾不起来,而董门哪怕为了自家名声,也不可能太过嚣张,可谓一箭双雕。
傍晚下衙,秦放鹤与孔姿清碰头说话,不禁回忆起当年的清河知府方云笙和学政傅芝的一场内斗。
真可谓风水轮转,昔年二人政斗,傅芝尚略处下风,可是如今呢?方云笙那曾一度春风得意的师门办差不利,几年下来,已泯然众人矣,反倒是柳文韬、傅芝这对师徒渐渐起来了!
天元四十六年夏,正值北方草原地区水草丰美、万物繁育之时,休息了小半年的大禄军队再次向蒙古发动总攻。
前年大旱,去岁挨打,今年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迎来战争,令蒙古各部落本就困顿的生活雪上加霜,许多中小型部落无力支撑,接连告急。
大汗比尔格向各部落征兵,然响应者寥寥无几。
困顿者如兀立吉所率部落,连自家日常都快维持不下去,病死饿死人马无数,如何凑得出骑兵开拔所需粮草?
故而非但不应,反而趁机向临近部落发动突袭。
管他是不是同胞,先让自家吃饱了再说!
兀立吉的动作吹响了蒙古内讧的号角,紧接着,竟又有三个中型部落将矛头对准昔日同胞,大行吞并之事。
内忧外患,比尔格大怒,然大敌当前,却无暇他顾,只得仓皇迎敌。
奈何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比尔格狠心选出一批敢死队踩雷阵,可欧阳青和朱鹏举却时常伪装,有的装没有,没有的装有,几次三番下来,待到最后,蒙古人看到没人的地方就打怵:
狗日的前面到底会不会炸啊?!
打仗凭的就是一口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蒙古骑兵全体紧绷着弦,次数一多,人都要崩溃了。
战士不怕死,只怕死得不明不白!
自家吃不饱穿不暖,无一日安生,对方竟然还不耽搁种地!
那群遭天谴的,去岁过年还在军营里放烟花!
今年又是这样,最好的天时被迫应战,女人孩子、牛群羊群惶惶不可终日,四处逃窜,所到之处饿殍满地……待到天冷,拿什么过冬?靠用尸体养肥的狼群和秃鹫吗?
过分强烈的对比赤裸裸摆在面前,让所有人都产生了怀疑:
怎么打,拿什么打!
这种近乎逃避的心理一旦出现便迅速蔓延,瘟疫一样笼罩在蒙古大军上空,如影随形,压得人喘不过气。
几名军师忧心忡忡,不断向比尔格进言,当务之急是要整顿军队,提升士气。
一旦军心散了,都不用敌人打!
然而先是天灾,后有人祸,蒙古近三年来的发展严重滞后,比尔格倒是想犒赏全军,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身为大汗,他自己也已多日不曾饮过美酒、吃过肥肉,哪里有余力喂饱全军?
底层将士最好笼络,但也最实际,跟你卖命打仗图什么,不就是吃饱穿暖生崽子?没有金银、牛羊,没有女人、华服,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无用。
于是欧阳青和朱鹏举指挥大军兵分四路,接连进攻,等到秋末打到一半了才愕然发现,他娘的敌军内部哗变了!
蒙古分裂了!
以前任部落首领巴图为首的几个部落本就位居北方,见势不妙,消极怠战,竟直接脱离比尔格的统治,对外号称外蒙古,搞独立了!
外蒙古新任大汗巴图派使者前来求和,扬言刺杀一事皆是比尔格所为,“比尔格一意孤行,我等早就与他有嫌隙,如今逆天而为,实不可取……汉人有云,道不同不相与谋,今日我等与旧蒙古彻底分割,绝不参与任何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