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们要背负的东西,真的太多了。
单纯从这一点来看,其实阿嫖跟他很像。
但恰恰就是因为太像,反而无法相容。
我们可以做同门,可以做朋友,可以做同盟,可以做战友,但唯独无法做夫妻。
他不禁自嘲一笑,孔植啊孔植,你的情,也不过如此……
夜风袭来,卷起不知哪里的野花花瓣,纷纷扬扬,悠悠落在孔植肩头。
他伸手捻起,沉默着看了一会儿,松开手指,目送那看似柔弱的花瓣乘风而去,越飞越高。
这一夜,他亲手斩断了自己埋藏已久的妄想。
似有所感,阿嫖抬头,看着春日晚风拔地而起,裹挟着花叶呼啸而过,微凉的空气中隐隐带了馨香。
狂躁的晚风吹乱了额发,她下意识眯眼,抬手拢住。
风啊,从不会在一个地方为谁停留。
“起风了,进去吧。”董娘道。
阿嫖嗯了声,余光瞥见马车里一动不动的人,抬手就是一巴掌,“听了这么久,还没听够?”
阿姚哼哼两声,带着几分赧然地爬起来,跳下车后,突然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姐……”
他已经很高了,这么抱着,活像一头受了委屈的小熊,阿嫖一怔,才要笑,忽然感到脖颈间湿湿的。
她一下子愣住了。
片刻后,阿嫖意识到那是什么,心底一片柔软,抬手拍了拍小熊的后背,“傻子,哭什么?”
阿姚发出一声响亮的抽噎,眼泪流得更凶了,哗啦啦往阿嫖脖子里灌,“姐……”
具体哭什么,他也不说不清楚,只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家姐姐这一路走来,真的好苦啊!
天元五十一年五月,远在定北府的孔姿清接到长子书信,请父母为其寻觅名门淑女为妻。
另外,他也已修书一封往忠义伯爵府,为之前自己的冒失打扰道歉,并承诺从今往后,他与阿嫖只论同门之谊。
“……此事侄儿未曾对外提及半分,今后也不会有人知晓,绝不会因此事使师妹的名声受损……”
孔姿清看信的时候,可巧齐振业也在,虽没问,但眼瞅着孔姿清马上写了一封信,派人连夜送去京城忠义伯爵府,也就猜到大概。
“缘分么,本就是说不准的事儿,”齐振业别扭安慰道,“适时撒手未必是坏事,别坏了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才好。”
阿嫖那姑娘,打小就有主意,如今更自己挣了爵位,岂肯屈从?
这门亲事,打从一开始他就不看好。
孔姿清眼神古怪,“我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子归也不是糊涂人。”
你就瞎着急。
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急对地方过。
年轻人么,就该受点挫折才好,不然总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想做什么都能做到,想要什么也能得到。
这会儿吃亏是福,不然等到来日,总要摔一跤狠的。
只是……齐振业这莽夫安慰人,总感觉怪怪的。
齐振业看懂了他的眼神,啧了声,才要说话,外头桂生就跑进来道:“大人,都办好了。”
齐振业干脆不说了,三口两口将盘子里剩下的几块蜜瓜吃掉,站起身来活动下胳膊腿儿,对孔姿清公事公办道:“得了,如今我也忙,你们两家别闹掰了就好。牲口我都送到了,也该走了,回头我们要的种子,你可帮忙催着点儿!”
似乎怕孔姿清不尽心,齐振业又额外郑重强调,“那种羊极好!是我借了原来周幼青周大人的底子,又育了好几代才出来的,肉质极其鲜美,还不容易生病,你可上点心!”
这趟本是公干,齐振业亲自来这边送培育改良的种羊(值老鼻子钱),顺便来这里催小麦种子。
等消息的空当,正好来孔姿清这般叙旧,混一顿饭吃。
孔姿清无奈朝外摆手,撵鸡似的,满脸嫌弃,“走走走,走你的吧。”
他好好一个国子监祭酒,却被塞了个帮忙转圜种羊和种子的活儿,简直滑稽嘛!
偏偏一个是地方父母官,一个是昔日同窗好友,还不得不帮!
第255章 【捉虫】日月轮转(一)
接到孔植的亲笔致歉信后,秦放鹤和阿芙也算放了心。
朋友易得,知己难求,若两家因此事闹翻,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好在孔植那孩子大事上不糊涂,孔姿清夫妇也是明白人。
秦放鹤也重新将全部精力投射到政事中去。
自天元四十九年十月,女帝陈芸自尽,交趾迅速陷入内乱,战火四起,百姓和部分无心应战的底层士兵纷纷逃窜。有的就近遁入西部吴哥,剩下大部分则在大禄有意无意的引导下,自东、南、北三面,分别从水路和陆路逃入大禄朝避难。
截至天元五十一年初,据负责接收难民的云贵、两广初步统计,交趾难民已逾十万。
几省根据朝廷指示,第一时间将难民统计造册,根据年龄和特长彻底打散,分别运往各地的矿山、荒野等处开矿、开荒,极大缓解了领土急剧扩张后带来的劳动力短缺。
可能这些活儿都算不得体面,但大禄朝境内没有战火,他们不再需要继续以前朝不保夕的日子,这就够了。
为进一步安抚人心,消除隐患,朝廷颁布法令,承诺只要他们用心劳作、学习汉文化,三年考察期满,合格者可分步分批授予大禄合法公民的身份。
这些交趾百姓已经亲眼见识了大禄的繁华、强大,听了这个,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瞬间安稳下来,立刻就开始朝着这个目标努力,也没空想别的了。
与此同时,托内部稳定和玉米推广的福,自天元四十五年起,大禄迎来第一波真正意义上的生育高峰,人口激增,如今已然逼近九千万。
其中大规模蒸汽机械的应用,完全适应了北方定字五省广袤的农田和草场需求,战马、牛羊等畜牧业和家禽饲养业也同步展开。
这是前所未有的繁荣昌盛,所有人都欢欣鼓舞,但秦放鹤却还是觉得不够。
不够,真的不够。
当外部环境和物资条件满足一定条件,人口增长会从缓慢爬坡骤然转为几何倍数激增,对粮食等生产生活物资的需求也会随之激增。
说的简单点,原本一个村子有一百人,十位育龄妇女,世道艰难时,可能一年只能养活一个孩子,总人口从一百到一百零一,新增需求微乎其微。
但现在日子好过了,一年可以养活十个孩子,那么就一下子多出来十张嘴。
然后这十个新生儿之中有五名女婴,十八年后,她们也陆续生育,若原本的长辈还在生育期,可能一年就会增加十几、二十名婴儿!
同理,越往后,基数越大,年均增长人口和需求就越大!
以如今的作物产量和生产力,能满足大部分人的需求吗?
以如今作物的品类和品质,能抵挡住可能发生的天灾和病虫害吗?
所以天元五十一年六月,秦放鹤挑了个时间,在内阁例会上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胡靖就笑,轻飘飘道:“子归啊,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吧?”
去岁中秋过后,董春终于在八十二岁这年的尾声顺利致仕,功成身退。
天元帝万分不舍,赞他一生勤勉谨慎、教导有方,加封太师衔。
这个头衔不仅是对董春本人的肯定,还是对董门上下谨小慎微的褒扬。
当月,胡靖晋首辅,掌户部;尤峥管吏部,柳文韬任工部尚书,又使秦放鹤管兵部。
余下的刑部和礼部,则分别由这两年陆续补进来的卜温和候元珍担任。
两人都五十来岁,身体健康,若顺利、不犯错,怎么着也能顶个几年。
卜、候二人新到,资历最浅,也最谨慎,听了这话权当没听见,只埋头喝茶。
胡靖说这话,其实隐隐有些不快。
他刚升任首辅,又逢好时候,下头的人歌功颂德都来不及,哪儿有人上来就说什么莫须有的隐患?
这是在教他做事么?还是暗指他思虑不周?
尤峥与胡靖有私交,如今升次辅,闻言便笑道:“年轻人,有干劲是好的。”
又对秦放鹤温和地说:“心系万民自然是好,不过凡事以松弛有度为佳,莫要绷坏了。”
说罢,他又笑着勉励,“我等都老了,日后还得指望
你们这些年轻人呐。”
乍一听,不过是个心疼后辈的老好人,又不争贤妒能的,可……
柳文韬听了,就在旁边打圆场,“瞧这话说得,您如今面色红润,越发保养得好了,哪里就犯得着说这些话。”
尤峥闻言大笑,连连摆手,“我不成喽,这腰啊,疼得整宿难眠。”
说着,看向胡靖,“倒是胡阁老,端的是鹤发童颜……”
一席话说得胡靖也露出笑意。
众人便都跟着笑起来。
方才秦放鹤提出的建议,自然也就随着这场笑烟消云散。
笑完了,众人各自端茶,吃点心,低头看折子,好像忽然就忙得不得了。
秦放鹤也借着端茶的动作,扯了扯嘴角。
瞧,果然是人走茶凉,师公刚退,这几个就急不可耐地划分阵营……
说句不中听的,若董春还在,胡靖敢这样?尤峥敢这样?
说白了,不过还是觉得自己资历浅,便是立功,也有些运气的成分,如今走了老的,自然巴不得来欺负小的。
况且,秦放鹤喝了口茶,杯盖遮挡后的眼波闪了闪,况且这些年自己这一派的功劳确实显眼了些,哪怕出于私心,胡靖也不会放任自己再出风头。
这就是他最讨厌政治的一点:
斗争永远不会停止,外部安定了,矛盾势必会内转。
可他等不了。
百姓也等不了。
因为天灾不会打招呼。
一切的不安全感都来源于火力不足、粮草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