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的青衣道人……
想必便是画工眼里的琼霄真君了,那股子闲云野鹤般的逍遥意态,道骨仙风,磅礴这山水之间,顿感一股仙气扑面而来。
顾文知走到这画边,赞赏不已。
还未收神,忽听到一道扑哧之声,原来是那小道童不小心绊到了盆松,他懊恼极了:“顾大人,都怪我不小心!”
云鹤小道童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惊惶,以及一丝让顾文知怀疑自己看错了的紧张后悔。
“顾大人,您快过来坐,我收拾这里。”
顾文知觉得绝不是自己多想,似乎是这小道童故意的,他又什么故意?
和这幅画有关吗?
被小道童身形一挡,那画一半都看不见了。小道童似松了一口气,那呼气的声音也被顾文知听见了。
看来,的确不是他想多了。
小道童利落地把那盆松给纠正到了原来的地方,却发觉一道视线凝在自己身上,顾大人就看着他,看了挺长时间的,属于上位者的那种气势,就如一只猛虎。本来就是素兔子的小道童怯怯。
“顾大人,您是需要云鹤做什么吗?”他耸了耸耳朵,声音有点儿小,清澈的眼睛里带着迷茫。
顾大人向他招手,浑然一派长辈的友善,只是顾大人向来是严肃的人,这会儿脸上没什么神情,看上去也像是在板着脸,可别提多吓人了。短短几步,被云鹤磨蹭出了一条长河的距离,“顾大人……?”
“我记得清池曾在道君身边修持?”
云鹤瞪瞪眼睛,然后还是说了:“月魄师姐……”他一张嘴,马上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可怜巴巴的,“顾大人是月魄师姐的夫君吧。”
云鹤一下就打开了话匣子,“月魄师姐人可好了,从前总是送糕点过来的,月魄师姐人特别聪明,道君每次安排那么多学业,她都能叫道君满意……”
云鹤说着,有些讪讪地看着那月魄师姐如今的夫君,他俊脸神情沉着,眼神像是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云鹤含糊地道:“不过,月魄师姐好久不曾过来了。”
云鹤下意识地偷偷往顾文知前面一瞄。
顾文知本来就是随意打开的话题,当然,清池在宁司君身边修行的往事,早在成婚之前,他就心里有数。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这画……
顾文知心里有些模糊的印象。
晚些时候,忙完事情的琼霄道君就过来,云鹤正在和顾文知说起清池呢。
“顾相倒是和我家云鹤一见如故。”这位琼霄道君声音携笑,脚步带风,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雪色道袍,上绘灵芝仙鹤,身上仍带着来处熏过的白檀香,淹没了惯用的篱落香,少了几分随和,多了一份贵气。
云鹤顿时就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的小鸡,一下就从刚才过分的放肆里安静了下来,讪讪地退到了宁司君的身后。
“顾相,请——”宁司君请顾文知坐下。
“方才听见你们说起月魄……”宁司君雍容的声调里带着点从容的笑,显得友好:“月魄往昔便是贫道最爱重的弟子,这一点看来云鹤也已经和你说了。”
宁司君的视线落在顾文知身上,这种打量,也转变成为了长者的打量,“不觉之间,月魄成婚一载多了,她甚少递来书信,不知你们夫妇相处得如何?”
顾文知当然知道清池即便婚后,在晴雨阁中也常常抄经修持,她昔日的老师宁司君在闺中派遣人送上课业,婚后也许是避险,这种事到底是没了。
他们是师生之谊,顾文知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没有多想。
宁司君那慈善淡然的面孔上带着的也是真挚的关心。
顾文知心底觉得很奇怪,不过场面话还是要说的。“劳道君挂念,一切都好。”
夫妻私事到底不适合放在明面上说,即便宁司君是个出家人,可到底还是一个男人。顾文知有所顾忌,好在宁司君也不是那种爱窥人私的人,很是和蔼地配合着顾文知把话题移到别的上边。
用了午膳后,两人为消遣,又配着茶,在春日的庭院花树下,摆了一局棋,顾文知执白,宁司君执黑,两人往来一百多手,顾文知的棋风平稳当中见勇猛,宁司君的棋风则柔和开阔,总能越藩篱而出。两人旗鼓相当,秋色平分,这一局便越下越长。
顾文知又想起了道居里挂在墙上那副玄清洞山水图,这一走神,下错一子,便输在了宁司君的手下。
宁司君面带关心地瞧他,顾文知这会儿倒是不在乎输赢,只是向他一揖,道:“是我输了,见教。”
宁司君笑笑:“顾相客气。”
这庭院风景极佳,春风过似带着松针青涩香气,又被花树柔和甜美的气息柔化了。
顾文知终究还是没忍住一问:“道君挂在堂前的老子出关画,深含道家风韵,浩淼深邃。粗笔水墨,朴素自然,乃出风华。”
“看笔迹,可是道君笔墨?”
宁司君颔首,又像是不胜顾文知的夸赞,“素闻顾相尤工书画,不才略施水墨,不敢贻笑大方啊。”
宁司君看似谦虚,不过他倒是也有这样谦虚的资格,只因这位世俗之外的真君大人可谓多才多艺到了就连皇帝都想聘为皇子的老师,可惜他一年倒有十个月是在玄清洞里猫着的。
且没有这个意思。每每都会婉拒了皇帝。
顾文知搭起这话,其实不过是铺陈着,为了引出另外一个话题。“我看在这幅图的一边倒有一副玄清洞山水图,气韵更胜画工之上,一气呵成,只是看了一眼就叫人胸襟开阔,到不知是哪位所做?”
顾文知是真的爱这幅画。
只是他也许看错了,竟然见这位一向性情柔和优雅的真君大人身上那股子惬意不见了。
他那双眼睛泠泠如晴雪,晶晶然如宝镜,乍开匣般冷光新开。只一瞬间而已,这双眼睛又带上了以后那种柔和慈悲的笑意。
“此为故友所赠。”
也就是不能转赠给他了。
顾文知有些遗憾。
离开国师府的路上,总觉得有些不舒服,说不出是因为被宁司君婉拒,还是在那幅画上发现的机锋。
在他离开后的国师府。
一身白衣,仙气流逸的道君负手于此山水画前。
一侧的小道童云鹤蔫了般地低着头,把之前顾文知说过的话都重复了一遍,那只言片语当中,倒也没有什么。
一直到他说完了,也不见道君发话,云鹤心里噗通着,也不知道道君是哪里不高兴了。
“把这画收起罢。”道君没说他,只是留下这样一句话。
也不知是在生月魄师姐的气,还是不生气了。明明前几天收到月魄师姐这画,道君看上去没什么表示,但却让他挂在了这里。难道是因为月魄师姐的夫君顾大人的原因?
师兄们说过的,女子嫁人后很麻烦,所以道君是在避嫌吗?
云鹤想得挠破了脑袋,还是不大明白。
之前他还担心顾大人会发现,因为他听师兄说过,月魄师姐嫁人后,她的夫君一定不让她再和他们来往了。没想到,顾大人根本没有认出来啊。
所以,道君为什么生气?
好吧,在云鹤看来,道君就是变了,就是生气了。
云鹤瞧着道君走了出去,松了一口气,然后踩着一张凳子,小心翼翼地取回了画。
他反而不知拿这幅画怎么办了。
机灵的云苓知晓了他的烦恼以后,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笨啊,这是月魄师姐送给道君的礼物,道君既然不愿挂在外边了,那你就装到匣子里,放在道君的卧室里啊。我想道君,肯定会自己收起来的。”
云鹤想也是,他乖乖地放在了卧室里的书案上。
果然次日早上再进去收拾的时候,发觉书案上已经没有匣子了。云鹤跃然,又好奇极了:“也不知道君收到哪里去了?”
当然,云鹤是没有这个胆子多问的。
第137章 四周目(56)
自那日见过姜曜芳后, 清池又想起了正在去调查小变态蒋元的玄冥。这两个人倒是扎堆一起出现在她的面前。呵呵,难不成还想报复她不成?
当然,眼下的太平日子虽然是不错的。不过以防万一, 清池想起了宁司君算过的卦,这两朵烂桃花该处理……
嗯, 只看她送给道君的礼物能否打动了他?这假仙一年不曾来过问她了, 那幅画, 当真是情真意切,盼能够以“真情”打动了他叭!
清池一边吃着樱桃, 听着小薇八卦着最近府里发生的事情,当然都是一些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般般在一侧绣花, 绣的正是清池用的锦囊,紫合欢已经绣了一半。
恰这时, 外间的丫鬟打破了主仆之间这悠闲的时光, “夫人。”这丫鬟给清池行了礼后, 便道:“少爷今儿从学堂回来,遇见了过来拜访的姜编修, 同来的还有夫人娘家人。”
丫鬟喜气洋洋地看了一眼清池。
清池问:“可是我娘家的三兄?”
丫鬟应是。
清池顿感头疼, 李英和姜曜芳之间的孽缘, 到了这辈子她也没拦住。他来就是了,怎么还把姜曜芳也带上了?
其实清池冤枉了李英,他本来没递请帖到顾府, 在文集遇见了妹妹这继子时, 随口问了几句,对方便立邀他和姜曜芳一起回顾府。
“可这——”
别说李英了, 姜曜芳眉头微蹙,“恐怕不合适?”
顾沐煦少年郎, 虽是世家公子,也没有一丝纨绔气,为人素来体贴,及见到了李舅子身边的姜曜芳,更是双目带仰盼,止不住的欢喜:“姜大人,你和舅舅便一起来吧。素日来,我家爹爹常常说起你,如今见上一面,当真是仰慕。姜大人何妨给我一个薄面,也让我结交一番?”
少年郎带着一丝忐忑,这样的真情实意,就连李英也觉得不好拒绝。李英附耳姜曜芳,“守拙,便随我去一趟吧。我这外甥,不似那些纨绔子弟。”
姜曜芳不知想起什么,点点头。“劳烦顾公子。”
顾沐煦笑着道:“这是子文荣幸。”
回去的马车上,李英想起了许久不见的妹妹,便忍不住盘问起这个便宜外甥。顾沐煦多少有些尴尬,毕竟继母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况男女有别,他每月几乎都住在学堂里,对这位继母毕竟了解不过。
不过,这会儿李英谈起他那位继母,顾沐煦脑海里首先浮现出来的就是一张艳若芙蕖出波,皎若太阳初生的美丽容颜,以及向来的严肃爹爹在她面前也改性的样子。
“子文,在想什么呢!”他这便宜舅舅有些气恼他的走神,拍了他后背一下,顾沐煦呛得脸红,自然不敢说自己方才偷偷想着的事,只是声量有些窃窃:“舅舅放心罢,母亲在府里一切都好,我还从未见过我家爹爹这样……”当然后边一句话,顾沐煦小声得几乎没让李英听清楚,他低垂着睫毛,在眼睑下方留下了些许阴影。
坐在他对面的姜曜芳,察觉到了他神态当中的一抹复杂。
姜曜芳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神思却展翅回到了几日前的大相国寺。在小渚对岸的草地上,白衫紫裙的年轻女子远远望着他的眼神,让他回忆起在老家的幽静水潭里,一片火烧般蔓延生起的红蓼。就像是这种滥生的水草一般,她的眼里也是他从未感觉到的那种强烈的情绪。
他曾经在祖母眼里看见过,不过远远不及她的。
他曾经在年少的时候,遇见过。
为何,他脑海里还有一道更加模模糊糊的记忆。
大相国寺,或许并不是他们的初见。
姜曜芳感觉到胸膛里那颗跳跃得越来越快的心脏,它激昂,热烈,迫不及待。这种情绪,就像是那日见到这位顾夫人时。
有生以来,他似终于发觉,这世界多了一个谜题,多了一抹色彩,在那些瑰丽的花草之外,也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带着那样艳美的色彩。让他想要更加进一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