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无缺近乎狼狈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太子哥哥请他到府里喝酒,关怀备至。
但他总是忍不住地想,太子哥哥讨厌他,是不是因为他占据了所有的风头。所以,就连父皇和他多次挽留,周无缺都是逃一般地带着自己的人回边关嘉陵城。
令他稍感欣慰的是,回程再也没有遇见一个刺客。
或许,真的就是他想的那样,一定是北狄在故意离间他们兄弟!太子哥哥是他嫡亲的兄长,母后不在了以后,他们一直相依为命,太子哥哥就如他第二个父亲一般。他怎么会害他!
可是无论怎么说服自己,还是无法说服得了。
自回到嘉陵城后,周无缺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将军府里,日日沉默饮酒,不管世事。
他的亲兵护卫西桑无法容忍他这样继续伤害自己的身体,终于忍不住道:“殿下,您心里苦,难道喝酒就有用了?”
落拓躺着的周无缺抬眼,几夜不眠的猩红,睇着他,有些讥嘲地笑。
“喝酒是没用,可我除了喝酒,还能做什么?”
这句话直接把西桑给问沉默了。
从某种程度来说,周无缺的话一点都没错,他也是一个再清醒不过的人了。除了是他们的战神,他还是皇室里的年轻皇子。即便圣上给他改了先皇后家族的姓,就是为了让重病难愈的先皇后,可他要是想再改回自己的谢姓,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更不可能去做任何伤害家人的事。
即便,人家早就以为他心怀不善。
殿下,始终还是那个容易心软、宽厚的殿下。
西桑想了好久,忽然想起来,马上迫不及待地说:“殿下一直把自己困在府里,却不知道您之前请上府里的应宇仙师,如今在西街也是风生水起,那儿的邻居街坊们都爱过去看看小病。”
被西桑这么一提醒,周无缺的脑海里也马上浮现了那对奇怪的师徒,年轻潇洒的道士,美丽阴森的女童。
西桑再加把力:“殿下何不也去瞧瞧?”
“或许……我也应该去一趟。”周无缺想了想,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
“沐浴更衣。”
周无缺穿戴一新,颈项里还冒着热气,眉间生朱砂,艳杀。面若观音,却只有一股尊贵神气。不是那种盛京贵族式的养尊处优,而是身为顶级狩猎者的优雅慵懒。
他的眼睛还微微得泛着些红意,但看人时锋锐敏聪。
周无缺没有骑马,而是难得地在西桑的说服下,坐着轻骑马车来到了西街。
初春,春风尚且凛冽孤冷。
吹在四面八方,风声如雷。各色买卖行当的旗帜飘扬,街道的青石板路上到处都是污渍泥土,可还说得上热闹。走来走去的行人,声潮喧腾。
西桑给周无缺指路道:“殿下,应宇仙师和月魄姑娘就住在那儿-”
西桑指的地方,夹杂在一片低矮的民居里边,三层小楼十分狭窄,反正是一点也看不出店铺的模样。
周无缺不是没有见过百姓贫苦生活,他这几年一直生活在嘉陵城,只是都很费解他们是怎么找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租下来的。
周无缺从马车上下来,门前沟渠里还有些脏水,被那从窄窄小门里出出进进的平民们踩踏得溅在了门槛上。
清苦之中带着淡淡芬芳的气息,靠近了这小楼就飘进了周无缺的鼻端里。
让他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是在战场上都闻惯了尸体发臭的气味,可这并代表他喜欢。他再不讲究,也是昔日膏粮锦绣的皇家出身。
这会儿清池正在给人把脉呢,应宇不在,上山去采药了,所以今日的问诊自然也是就交给她了。
春寒换冬,凭生生地容易风寒,所以她近来买的饮子多。来他们这里的,也都是些小病。
人家见她一个女童问诊,一开始是逗笑取乐的,可清池爱板着脸,毒舌起来,来玩的人要被羞得面红耳赤,发怒的,她也有办法治他。不然,她的蛊毒之术是用来作甚。
而清池的医术也的确不错,这几个月下来,周围的人们早就已经是心服口服的。
“月魄姑娘,俺都不知怎么谢你了,这几枚鸭蛋你可一定要留着,届时和应宇仙师烧了吃,好好补补身体。”老婆婆热情地把一篮子的鸭蛋递给她,就是为了感谢前几天她为她的孙子看了病。
清池当然也是一点都不客气地接过,正打算说上几句漂亮话,就发现门外的不对劲,没人不算什么,一股华贵的檀香气息才是真正吸引了她的原因。
老婆婆也发现了,“月魄姑娘,看来是来贵客啦。俺就不打扰你了。”
老婆婆往外边走了出去,一个高挑峻拔的华服少年走了进来。玉面修罗,眉间朱砂艳,浑身气势却摄人。
清池就坐在医案前,她背后是应宇画的雪山迎春图,气势浩大。
她淡淡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袖,目光似半点也不惊讶地瞧着走了进来的周无缺。
周无缺也瞧着这美丽得过分的女童。
在这简陋的屋里,她就像是一枝点亮了光辉的桃花。
那双眼睛似淡淡地漫过了他。
忽然,周无缺有些不确定,她是忘记了他,还是不屑于唤他。
“客人是来问医?”
周无缺想起她那诡异的性子,道:“不问医。”
周无缺还没来得及说,她的话语就像是早熟的豆荚一粒一粒地冒了出来,“可我瞧你这双眼睛,阴虚火旺,分明是五心烦热所致。”
“步伐虽稳重,却有些强撑,若有腰酸乏力、不困不眠之症状,贵人可要小心了。”
周无缺瞧了她一眼,她却不卑不亢。
忽而,周无缺在她对面医案坐下,高大的身量几乎遮了一半的地方,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女童淡淡的眸色稍微出现了些不喜和猜测。
周无缺问:“那依你看,我该如何治?”他身后的西桑,也有些哭笑不得,当然也很好奇。
“黄连、莲子心、竹叶……”清池报了一串药名。听得西桑都怔了一下,可这些药怎么都是苦的?
周无缺有理由怀疑,这女童是在针对自己。
他一直不明白,她好像每次见他都很讨厌他。
为什么?
周无缺看着她的眼睛,在问。
清池却没有搭理他,难道他还能记得前世不成。她是小心眼了一点,那又怎样?
周无缺没置可否,没说拿药,也没说自己要吃这个药方。不过西桑倒是认真地记了下来。
“你是来找我师父的?”她忽然抬首问,也不待他回答,娇娇的唇又吐出了冷漠的话语:“他上山采药了,天黑之前才会回来。”
眼前这女童在透过门里的春日照耀下,皮肤像是凝脂般的美丽,乌发像是枯檀一般的漆黑。粉雕玉琢,眉眼如画。偏生也如冰雪一般叫人忌惮。
圆溜溜的眼睛像是月亮般明亮,可望着他,却透着一股傲慢的轻快。
周无缺见过很多漂亮的女孩,不过他更喜欢建功立业。眼前这个女孩给他的感觉,当然也是妹妹一样,不,他的妹妹可比她调皮多了。
其实,她给他的感觉更像是他在盛京王府里养的狮子狗,一样的高傲又软萌。
周无缺很想揉揉她的头。
“你想…作甚?”清池下意识地拉开了脑袋,警醒地盯着他。
周无缺放下一枚美玉,就是他从腰间扯下的,也是婢子服侍更衣挂上的。
“诊费。”他笑着说,心情不错。
清池有点被他这笑容蛊住,微微屏息。
“殿下给的诊费实在太贵重了,我可不敢收!”
周无缺诧异。
清池被他这样的视线瞧得有点发毛,就听到他爽朗地说:“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原来你还记得我。”
周无缺虽然比清池翻了一倍的岁数,可到底还是个少年。他的郁气忽而就被这豁达的笑给冲走了。
干净又明媚。
就是讨厌他的清池也说不出太难听的话来了。
她在心里叹息,这和后来的荣安王完全就是两个人啊。
第160章 五周目(7)
转眼又是半年过去了。
清池和应宇在嘉陵城实在过得很平静。盛夏太热, 应宇熬了甘草酸梅饮子,好在能够过些暑气。
清池犹豫着要劝说应宇离开这里,可是一直没有想好该如何开口。
就算是离嘉陵城困战的揭幕也还足足有大半年的时间, 她要是现在说这些,又有谁会信。或许应宇还要笑她, 即便不笑她, 在接受了这件事以后, 说不定心里都要一寒。
真的要把她当做是鬼神来敬畏了。
清池的犹犹豫豫,当然也是被应宇看在了眼里, 起初他还以为是清池最近在想什么,毕竟她也是个女孩, 而且还是一个很有脾性的女孩。作为长辈的自然也不大好过问,不过接连一段时间, 应宇就开始担心着她的身心健康了。
应宇端了一碗甘草酸梅饮子走了过来, 它在雪白的瓷碗里被冰镇过, 碗壁上都还冒着细密的冰凉露珠。
“小月魄,尝尝, 过过凉气。”他笑着过来说。
清池看着他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觉得他一点也不明白自己的忧愁。
“有什么心事放在心里头郁闷, 也不和你师父我说啊,这样可让我觉得我这个师父做得实在太失败了!”应宇拉弹唱打般般都会,有声有色的, 反而是把清池给逗笑了。
她没好气地从应宇手里抢过那碗饮子, 一时间被它的凉爽都冲了天灵盖,舒服得能够万事无忧, 把一切事情都抛之脑后。
“没什么……”
清池感觉那酸甜的滋味沁入了心田里,再对上应宇那双如墨俊逸的眼眸, 她低了低睫毛,然后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师父,咱们什么时候离开啊。”
她往常只有想要占便宜,和心情的确是相当不错的时候,才会想起这么乖巧地唤他一声。
不过,应宇隐约明白,她这一次也许是真的遇上烦恼的事情了。
他掐指一算,然后说:“小月魄,你在不安,这儿有什么让你害怕的?”
什么都要掐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