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天子带着淡笑的神情,伊王忽然心里有些发虚,他刚到京师没几天,还保留着在封地里作威作福的习惯。
虽然有意收敛了几分,但是对于这个自己孙子辈的年轻天子,到底还是存了几分轻视的。
在他看来,这个新天子就是被底下的大臣们忽悠了,弄出个什么宗学,无非就是要限制王爵的正常承继。
要是放任他真的实行下来,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苛待宗室呢。
所以这位辈分高高的伊王爷,眼见襄王三两句就被噎得说不出话,也就按捺不住,自己出言质问。
不过当他说完了之后,却突然感觉,原本在他看来一直温和有礼,柔善可欺的天子,似乎突然间,变得有些不同了。
天子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和刚刚好像没什么差别,但是伊王望着那双眼睛,他突然有一种被猛虎盯上的感觉,脊背发凉。
与此同时,远远坐在大殿后头的一帮大臣们,眼瞧着这帮亲王如此不知进退的行为,也都纷纷搁下了筷子,正襟危坐。
看似一副严肃的样子,但是偶尔有望向殿中伊王的目光中,却流露着几分怜悯。
真以为天子刚登基没多久,有对你们态度这么好,就是好欺负的吗?
老大人们用惨痛的教训告诉你们,做梦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朱祁钰的身上,他也终于有了动作。
从御座上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这位伊王,朱祁钰脸上仍旧带着温和的笑容,开口问道。
“伊王叔祖,这是在质问朕苛待宗室,有违朝廷册封典制,是吗?”
说着,朱祁钰瞥了一眼刚刚出言的襄王,问道:“襄王叔刚刚也是这个意思吧?”
朱祁钰扫视一周,将目光从襄王和伊王身上移开,放到了其他诸王身上,口气突然转冷,继续道。
“想必,除了伊王叔祖,襄王叔,其他的王叔祖,王叔,也有人是这个想法吧?今日家宴,诸位皆是长辈,有什么话不必避讳,直说便是。”
大殿当中安静而又压抑,只有年轻天子的温和口音,回荡在殿中。
似乎顷刻之间,御阶上的天子就从一个看起来温尔雅的年轻人,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
伊王吞了吞口水,心中的那股预感愈发强烈,他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要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
“陛下,臣没有指责陛下的意思,只是宗族子嗣昌盛,难免有愚钝之辈,若不能从宗学中合格,便不予册封,未免有些过于严苛了,请陛下明鉴。”
这番态度,和刚刚的理直气壮比起来,立刻就软化了许多。
接着,郑王朱瞻埈也起身,道。
“陛下息怒,伊王叔也是一时情急,宗学一事自然是好事,不过陛下也需虑众多王叔皆已年迈,正是安享子孙绕膝之乐时,若将众多嗣子都送入宗学,难免多年不见。”
“我宗室亲王,非奉诏不得入京,若因此骨肉分离,恐辜负了陛下一片好意,不如这样,宗学一事,由各宗室视实情而定,若确有希望入京求学者,再入宗学不迟。”
这算是转了个弯,递了个台阶,但是中心思想还是不变,就是不想送子嗣进京。
眼瞧着底下诸王躲闪的眼神,朱祁钰冷笑一声,终于是在众人期盼再度开口。
他扫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再站出来,方缓缓坐回到御座上,一句话撕破了所有的掩饰,直接道。
“伊王叔祖,襄王叔,郑王叔,你们几位也不必如此拐着弯的来劝朕打消宗学的想法。”
“既然你们想知道,朕不妨明白告诉你们,宗学之设,就是为了严格册封,惩治宗室当中品行不端者。”
一言既出,在场的诸王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他们没想到天子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就这么直接了当的把话说的明明白白。
当下,便有其他的亲王按捺不住,起身道。
“陛下,宗室藩屏乃国之重事,亲亲之谊亦为历代天子所重,如今陛下甫一登基,便对宗室长辈如此恶意揣测,心中可还有对长辈的敬意可言?”
说话的是周王朱有爝,他同样是朱祁钰叔祖辈的人物。
不仅如此,他还是太祖系二代亲王当中,辈分最大的一位,而且和冲动跋扈的伊王不一样。
这位周王曾被太宗皇帝赞为“简、智、信、敬、孝”,在诸王当中,威望可算上是很高的。
面对这样一位亲王,朱祁钰自然不能和对待伊王一样,收敛了锋利的神色,朱祁钰一伸手,从身旁侍奉的内侍手中,拿过了几份奏本,命人送到周王的手中,道。
“周王叔祖素来贤明,朕十分钦佩,但并非人人皆似周王叔祖一般严于律己。”
说着,朱祁钰转向一旁的伊王,道。
“正统六年,河南知府奏伊王纵马伤人,致六人死亡,正统八年,河南道监察御史奏伊王世子强抢民女,致其家破人亡,两个月前,刑部奏伊王诬陷当地官员,致其蒙冤流放”
一份份罪状被朱祁钰随口拈来,每说一句,伊王的脸色就白一分,话到最后,他感受到殿中四面八方嫌弃的目光,羞的直想找个地缝钻起来。
所幸,朱祁钰没有揪着他太久,很快就转向了一旁的郑王,继续道。
“正统四年,凤翔知府奏郑王无故杖死平民四人,正统七年,郑王府长史奏郑王私纳娼妓为妾,有辱天家血脉,正统十四年,监察御史奏”
这些事情,或许做的时候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如今这么多的亲王汇聚一堂。
被这么当众一件件的细数出来,谁的面子也搁不住。
最终,这位郑王爷实在扛不住了,直接拜倒在地,道。
“陛下,臣有罪,请陛下处置!”
另一头,辈分高些的伊王爷也有些犹豫,眼瞧着郑王低了头,他也随之跪倒在地,只不过抹不开面子,认罪的话却说不出口。
朱祁钰不理他们,而是转头面向周王,脸上浮起一丝无奈,道。
“周王叔祖,非是朕对待宗室严苛,而是如今许多宗室,在地方实在不成样子,屡屡被弹劾行为失当,触犯明律。”
“朕正是念及亲亲之谊,宗室藩屏之干系重大,方开此宗学,教育我朱家子弟成才。”
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让周王的脸色也缓和下来。
恨恨的瞪了一眼伊王和郑王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周王又道。
“陛下此心,臣固能体谅,然方才郑王所说,亦并非没有道理,宗亲年迈需有小辈陪伴在侧,此乃天伦也。”
“况宗室亲王之中,固然有胡作非为之人,但大多还是谨守臣节,以藩屏为重,陛下此举,恐令众多宗室不满,心生怨怼之下,亦会动摇我大明藩屏,还请陛下慎重思虑。”
第284章 以退为进
跟胡作非为,一屁股案底的伊王,郑王不一样,周王不仅辈分高,他也的确可以被称为诸王的榜样,没有什么黑历史可说。
因此,他说的这番话,虽然恭谨有礼,但是却也坚定的很。
显然,要说服这位周王,用刚刚的法子是不行的。
不过也不要紧,朱祁钰还有其他的法子,他既然要推行宗学,自然是有所准备的。
点了点头,朱祁钰道。
“周王叔祖所言甚是,是朕考虑不周,大多宗室子弟,还是谨慎有礼,能遵孝悌之义,明君臣之分的,既然如此,宗学一事便暂且搁置。”
话音落下,底下诸王顿时松了口气,脸上浮起一丝得色。
刚刚天子的那番表现,着实是让他们心里发紧的很。
他们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如今的宗室,早已经不是国朝初年锡土临民,军政在握的真正王爵了。
经过太宗,仁宗,宣宗几代天子的削权,他们面对于朝廷,早已经毫无反抗之力。
如今在这位天子面前,他们能够依仗的,也就是身为长辈的身份,以及所谓亲亲之谊的枷锁。
可是话说回来,天子毕竟是天子。
天子若真要翻脸无情,执意妄为,他们实际上也做不了什么,毕竟,诸王手里的兵权早就被夺的干干净净。
当然,硬的不行,消极抵抗还是可以的。
真要是把他们惹急了,混不吝起来,朝廷的政策是朝廷的政策,他们回了封国,就不往朝廷里送人,今儿病了明儿摔了的,天子还能派人强抢不成?
事实上,大多数的亲王打的都是这个主意。
不过这么做,总归是落人话柄,能不要闹到这个地步,还是不要闹到这个地步为好。
见天子终于松口了,周王也十分满意,道。
“陛下英明,请陛下放心,我宗室诸王,日后必定克己复礼,自律慎独,遵孝悌之义,明忠君职分,卫护藩屏,保我大明基业万年长青,定不辜负陛下期望。”
其他诸王也随之起身赞道:“陛下英明!”
一时之间,殿内氛围顿时宽松起来,一副君臣相得,齐颂圣德的场面。
然而这等场面,落在旁边的一干大臣眼中,却越发觉得不安。
如果说之前,这些老大人们只是在一旁吃瓜看戏,指望着天子能够狠狠的训斥一番这帮亲王的话。
那么如今他们就真的有些坐立不安了。
倒不是这些大臣们非要看宗室的笑话不可,而且,他们长久以来和天子的斗争经验告诉他们。
如今这位天子,要是真的想做什么事情,是必定要办成的,若说天子只准备了对付伊王那些跋扈宗室的法子,老大人们是决然不信的。
历史证明,每当天子这么退让的时候,往往意味着,他老人家有其他的后手在等着。
然而,历史的经验告诉他们,这种后手往往一出现,就会震动整个朝局。
但凡是这种事情出现,才安稳下来不久的朝局,必是要重新动荡起来。
因此,如今的场面越是你好我好,老大人们就越有不祥的预感。
事实证明,老大人们的斗争经验很准确。
诸王刚刚重新落座,教坊司的歌舞还没来得及重新开始,殿外便急匆匆的跑进来几个内侍。
为首者不是别人,正是东厂提督太监,舒良。
按理来说,内侍若有事情要禀,完全可以从侧门而入,至御阶下,将所要禀奏的事由转告司礼监太监,然后上呈天子。
但是舒良却没有这么做,他带着一干内侍,急匆匆的来到殿中,当着众臣诸王的面,拜倒在地,口气急切,道。
“陛下,不好了,外头出事了!”
见底下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朱祁钰沉了脸色,冷声道。
“放肆,今日朕大宴宗室,你如此慌慌张张的跑上来,成什么样子,结束之后,自己去内廷领罚。”
说罢,扫了一眼舒良等人,见他们衣衫都有些褶皱,朱祁钰眉头一皱,不悦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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