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大恶似善之辈,天家当引以为戒,将其罪昭告天下,将其子孙同囚凤阳,世代戍守祖陵赎罪!”
朝堂上鸦雀无声。
老大人默默的为薛大人捏了把汗。
这老头,可真敢说啊!
镇南王坐视兄长冤死而不管,安居世子位以贤明示人。
这话,怎么听都怎么觉得,是在暗指当今天子。
太上皇如今身陷迤北,时刻有性命之危,然而今上却指挥打赢了瓦剌一战,朝野皆称英主。
这弦外之音,未免也过于明显了些!
偷偷往上首御阶上看过去,果不其然,天子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文武百官皆是嘘声禁言,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天子的身上。
朱祁钰扫了一眼刚刚还闹得欢实的很群臣,最终将目光落在薛瑄的身上,淡淡的开口道。
“引以为戒?薛卿是让谁引以为戒?”
群臣只觉得一阵压力扑面而来,连忙低下头不敢说话,只是不少站的稍微靠前些的大臣,眼角余光却是瞥见,天子的脸色冷的吓人。
“按照薛卿和罗卿的意思,是不是,朕只有即刻遣派使团,不计代价迎回太上皇,才算是引以为戒?”
面对天子如此强大的压力,薛瑄却面色如常。
他既然敢站出来说这番话,自然是对可能发生的结果有所预料。
老头子撩起衣袍下摆,跪倒在地,道。
“臣不敢对陛下有丝毫不敬之意,然镇南王一案,朝野震惊,天下愕然,礼法与伦序,乃是国家稳定之本。”
“宗室天家有此大案,太上皇又身在迤北,危在旦夕,天下百姓难免议论纷纷,有损陛下声名。”
“故臣以为,朝廷确当尽快遣派使团,迎回上皇,以彰陛下圣德,全天家孝悌之义。”
薛瑄虽然只是刚刚升任的大理寺卿,但是他在朝中的地位,远非如今的官位可以匹配的。
他不仅资历深厚,而是为官清正,敢言直谏,曾因触怒王振而被罢免,士林风誉甚佳。
更重要的是,他被罢官在家的几年,潜心学术,讲学研习,形成了所谓“河东之学”,门生弟子遍布数省之地,是人人敬佩的儒学大家。
至少在如今的朝堂之上,单论儒学的造诣,少有人能出其右。
因此,他老人家的一番话虽然出格,但是却没有人站出来反驳。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
很快,新任的吏部尚书王文,就怒气冲冲的站了出来,斥责道。
“腐儒之论!”
王老大人如今虽然位居天官,但是脾性依旧不改,开口便是照着最拱火的地方去。
来到殿中,王文凛然和薛瑄对立而视,开口道。
“镇南王一案固然震惊朝野,但是这与陛下何干?”
“陛下和太上皇兄弟情深,天下皆知,先时,陛下为先皇仲子,年长当就藩郕国,太上皇顾念兄弟之情,屡次挽留,北征瓦剌,更是将国事尽付于陛下。”
“土木之役后,太上皇北狩,陛下大病未愈,身负病体,操劳国事,屡遣使团欲迎回上皇,天家情谊可见一斑。”
“如今朝野上下,虽盼上皇南归,但也先狡诈不堪,屡屡索求,得寸进尺,陛下顾念大局,忍兄弟分离之苦,只为社稷安稳。”
“如今,你却借题发挥,如此大放厥词,污蔑陛下,是何居心?”
王文长得本就令人畏惧,又有天官身份加持,此刻须发皆张,一步一问,气势赫然,令群臣都不由得嘘声不言。
然而,薛瑄却丝毫不惧,开口道。
“天官大人扣帽子的功夫,倒是依旧不减当年,老夫何时对陛下有僭越之词?”
“陛下圣明英断,朝野共知,然而天下万民,却非人人皆能读书明理,小民百姓无学无识,善听流言。”
“镇南王一案,固然和陛下毫无干系,但是案情公布之后,难免流言四起,令不明天家内情者,妄议陛下。”
“老夫秉持公心,谏陛下迎回上皇,有何不妥,倒是天官大人,将寻常朝议上升到污蔑陛下,难道是心怀陈年旧怨,欲陷薛某于不忠不义不成?”
第299章 登闻鼓响
文华殿中。
两个绯袍老头相互对视着,谁也不肯让着谁,说话之间都甚不客气。
事实上,王文和薛瑄两个人,也的确是有仇的。
当初,王振势大,其侄王山想要强娶一个锦衣卫校尉的妾室,结果遭到正室的阻拦,于是,王山便设计陷害那正室,说她毒杀丈夫。
案子送到了大理寺,时任大理寺丞的薛瑄察觉不对,于是上奏要求复查,同时,还串联了一帮御史,弹劾都察院监察御史失职。
结果没想到,王山早就勾结锦衣卫,将一应证据全都销毁。
到最后,不仅案子被翻过来,薛瑄自己也被搭了进去,王振翻过来指使人弹劾薛瑄收受贿赂,替罪囚脱罪。
于是,薛瑄被下狱,并且按照程序进行了廷鞠。
因为当时大理寺卿一职空缺,左都御史外出巡查,所以由右都御史王文负责主持。
可没曾想,廷鞠刚一开始,王文还没开口,薛瑄就破口大骂,说王文攀附王振,身为右都御史,审理涉及御史的案子,监守自盗。
给王文气的,差点没一拳头打死这个老头。
当时,锦衣卫销毁了一切证据,又伪造了薛瑄的一个属下受贿的证据,因此,廷鞠理所当然的什么都没审出来。
最后,在王振的唆使下,正统皇帝要治薛瑄受贿为罪囚脱罪的死罪,最终在众大臣的立劝之下,才改为了罢职,直到土木之役后,他才被官复原职。
因此,两个人可谓结怨已久。
王文觉得这个老货口不择言,又臭又硬,薛瑄觉得王文毫无气节,攀附权宦。
加上薛瑄差点真的被弄死,两个人的梁子自然是越结越大。
这也是薛瑄为什么嘲讽王文越来越会扣帽子的原因。
但是,平心而论,当年的那桩事情,王文其实是自责的。
当时,他虽然有心相救薛瑄,但是奈何廷鞠之上,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薛瑄的清白,加上他一气之下,就如实上禀,差点害得薛瑄被杀。
因此,薛瑄一提当年的事情,王文的气势便弱了三分,一时间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见此情景,朱祁钰叹了口气,他的确是把这茬给忘了。
满朝上下,王文谁都不怕,但是唯独这个薛瑄,王文对他心中有愧,说不了三两句就落下下风,也是正常。
不过,他倒也不着急,因为这场朝会,他原也没指着王文能够力排众议。
他安排王文做这个吏部尚书,可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不能在这个时候变成满朝皆敌。
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大亮的天色,朱祁钰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咚!”
“咚!”
“咚!”
沉重的鼓声蓦然响起,从远远的宫门外传入殿中。
原本被两个老大人辩论吸引的文物群臣,闻听此声顿时浮起一丝疑惑。
早朝又不是常朝,不起大乐,怎么会有鼓声传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左都御史陈镒,他眉头紧皱,转身遥遥望向殿外鼓声响起之地,失声叫道。
“是登闻鼓,何人胆敢敲响登闻鼓?”
老大人的声音不小,周围的不少官员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群臣顿时议论纷纷。
太祖立国,沿袭前宋旧制,于午门外设登闻鼓,凡军民百姓有冤需诉,可鸣响登闻鼓,直达天听。
开始的时候,登闻鼓的制度并不完善,因此,洪武时代,有不少百姓因为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敲响登闻鼓。
因此后来,朝廷便定下了两条制度。
敲响登闻鼓者所诉案件,需是经由县衙,府衙,按察司,刑部,大理寺逐级复核之后,仍有冤情者,方许击鼓鸣冤。
若越级鸣鼓者,俱杖五十,若击鼓后,朝廷查实并无冤情者,杖一百,事重者从重处罚。
虽然在实际执行当中,如果审出的确存在冤枉,越级上诉的五十杖通常可以免去。
但是这一条法令对于平民百姓的震慑力还是有的,朝廷已经有七八年都没有接到过足以敲响登闻鼓的案件了。
因此,有不少刚刚入朝不久的老大人们,都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登闻鼓是大事,虽然好些年都没有人敲响了,但是登闻鼓却一直都由六科和锦衣卫的人轮流值守。
因此,鼓声响了不过片刻,便有一名身着飞鱼袍的锦衣卫百户自殿外请见。
进殿之后,那百户拜倒在地,手中捧着一份诉状,道。
“臣登闻鼓值守百户邓文参见陛下,方才宫门处有人自称是镇南王府世子朱音埑,手持诉状敲响登闻鼓,欲为父鸣冤。”
“臣依律例,已派手下校尉,将其暂押于午门外,并转呈其诉状,请陛下御览。”
镇南王府?
听到这个名字,群臣顿时来了精神,纷纷将目光投向尚在殿中辩论的薛瑄和陈懋等人。
这不是巧了吗?
这边这几位刚好拿着镇南王的案子掰扯来掰扯去,差点把天子都折腾进去。
结果这话音都还没落呢,那边人家镇南王的儿子,就敲了登闻鼓,说要为父鸣冤?
这可就有意思了!
薛瑄等人立劝天子,即刻遣派使团最大的理由就是,这桩案子的内情一旦公之于众,天下百姓会不自觉的将案情比照天家如今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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