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和护卫,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是否禁绝内外通讯,这一点,舒良赖不掉,那么争执名头,就毫无意义!
然而,这位刑部侍郎没想到的是,舒良闻言,挑了挑眉,道。
“这倒是咱家不懂了,此次太上皇归朝,一路艰险,守卫严些本不是什么错,何况,咱家既然承旨负责护卫,自然当随太上皇的心意,周侍郎觉得可对?”
周瑄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事实上,这件事情的症结还在太上皇身上,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太上皇赌气不肯归朝,而舒良在宣府的所作所为,的确逾矩,而且那么多人看着,又遮掩不得,这个责任自然也就到了他的身上。
如果这个时候,舒良能够拿出太上皇命他封锁行宫的指令或者证人,那么,一切自然也迎刃而解。
但是显然,舒良是不可能拿出来的……
不过,舒公公明显早有准备,道。
“圣驾如何护卫的规程,咱家不甚清楚,但是,当初,太上皇车驾临大同城外,李贤大人上前拜见,未及近前,便被太上皇身边护卫横刀所拦,扬言近前便斩,当时,太上皇未曾阻拦,此事众位皆知。”
“太上皇归京,安全乃是第一要务,无关外臣未奉召,自然不得觐见,当时,朱鉴等几位大人要请见,但无太上皇谕旨,咱家自然要拦。”
“至于那些采买之人,太上皇既然到了宣府,一应的饮食衣物,自然要经过层层检查,岂能随随便便就让几个下人出去乱采买,万一出了差错,谁能负的起这个责任?”
这……
周瑄面上有些发愣,心中却是一喜。
舒良的这话,条理清晰,且搬出了大同城外的事情,来做自己禁止大臣觐见的注脚。
虽然说,仍然有擅作主张的嫌疑,但是总归,是有了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大同城外的那件事情,本就是太上皇理亏。
真的细论起来,又是一团乱麻。
这一番话,至少证明了,舒良不是那种嚣张跋扈,不知进退的愣头青。
周瑄最怕的就是这个,自己这边再有心帮忙,如果对方一点都不配合,那也白搭。
所以,舒良这番话说完,周侍郎的心就放下了一半。
不过,周侍郎的为难是假的,但是有人的不满却是真的。
作为反宦官势力的急先锋,科道言官共推出的代表人,林聪听到舒良这番话,不由皱起了眉头……
第533章 荒谬但无奈
事实上,大明的科道官员,是官场当中极为特殊的存在。
他们年轻,有拼劲,初入官场时间不长,官位不高,能够接触到的真正的政治斗争不算多,高层斗争中的妥协,利益,勾连,认知也并不够,这些因素,最大程度上保持了他们的理想主义。
再加上科道纠劾百官的制度权力和大明优容言路的传统,种种因素,让他们呈现出一种愣头青的特质,或者,换种说法,也可以叫做犯言直谏。
林聪就是其中的典型性代表。
科道官员,其实要负责的事务很多,对于天家之事,他们的信息来源,大多数都来自于公开在朝堂上的消息。
和众多的参与者以及高层大佬不同的是,天家的诸多隐秘,以及暗中的诸多交锋他都是不清楚的。
所以,对于他来说,或者对于众多的中低阶官员来说,看到的场景就是,皇帝是圣明天子,太上皇也诚心悔过,天家和睦,兄友弟恭。
如今,舒良胆大妄为的逼迫太上皇,导致太上皇在宣府逡巡不归,自然是在破坏天家关系,扰乱朝堂。
他们当然清楚,舒良是得了天子的授意。
但是,天子乃圣明无过陛下,如果真的授意舒良这么做了,那么一定是身边有奸邪之辈教唆蒙蔽。
这种观念,在整个大明,朝野上下,都是深入人心的。
朝廷上,群臣将土木堡之役的罪责都归于王振身上,就是明证。
即便是在民间,也同样是如此。
老百姓们被当地的胥吏煎迫,他们会相信县衙老爷会为他们做主,县令是个贪官,他们会相信府衙的老爷是被蒙蔽了,所以他们会上诉。
地方上各种苛捐杂税,他们只会骂官员,但不会骂皇帝。
他们总以为,皇帝老爷是圣明仁爱的,只是底下有奸臣弄权,所以他们的日子才过的苦。
朝野上下,皆是如此。
从统治的角度来说,毋庸置疑这是对国家稳定有极大的好处的。
但是,落到官员个人身上,能不能摆脱这种所谓的“青天思维”,就是能否进入高层的最重要标准之一。
朝廷上,九成以上的人,是无法跳出这种自幼以来接受的观念,单纯从利弊得失的角度来冷静分析的。
所以,他们只能继续在官场上摔打,哪一天明悟了这个道理,才能真正有机会成为决策层。
但是很显然,大多数的官员,尤其以科道为甚,是懂不了的。
他们自觉秉持公心,虽然也是在为自己挣名,但也是职责所在,为国为社稷进谏。
换而言之,他们是在除去奸邪,将天子引回“正道”,所以,他们理直气壮,即便被训斥贬谪,也丝毫不悔。
对于舒良的辩解,林聪打心底里其实是不认的。
但是,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权宦的确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封锁和护卫的区别,就在于是否隔绝内外。
但是,大同城外的那件事情,的确无法解释,如果太上皇在近前,还可说他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
可如今,太上皇远在宣府,舒良的这个理由,即便站不住脚,也没人能驳的倒。
所以,稍一犹豫,林聪决定不在这一点上纠结,而是直接问道。
“就算行宫需要严加护卫,那么舒公公带人闯宫,又是意欲何为?难不成,真的要跟本官说,是为送炭火而去?”
殿中响起一阵嗤笑,显然是在嘲笑舒良,连个理由都不会找。
林聪没有笑,反而十分认真,开口道。
“按照朝廷的仪程,太上皇驻跸宣府两日,便会起行往居庸关,即便是有土木祭奠,也最多延误一日,你带了上百人入内,拿去的炭火足够一月之用,若非是掩人耳目,又是意欲何为?”
“何况,你若要送炭火,往后院去便是,为何要带着那么多人,去太上皇所居的内院,此举,不是为了逼凌太上皇,又是为何?”
应该说,虽然林聪厌恶宦官,但是他并没有轻视舒良这个内臣大珰。
刚刚的那一番话,足以证明,舒良并不像传言中那样的跋扈张扬,他能拿大同之事出来当挡箭牌,可见他跋扈之下,藏着缜密的心思。
所以,林聪意识到,今天想要斗倒这个奸宦,只怕并不容易。
舒良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道。
“林大人既问了,那咱家也不得不答,的确,咱家带人入府,并不单单只是为了送炭火,更重要的,是咱家带了天子的旨意,押送擅离职守的甘肃镇守太监刘永诚回京。”
“那刘永诚骁勇善战,弓马娴熟,且身边又有诸多护卫,咱家要缉拿他,自然要多带些人。”
林聪的确没想到,舒良会这么干脆利落的变了话锋。
略一沉吟,他继续问道。
“舒公公,这和你刚刚所言,并不相符,能否解释一下,你为何前后所言不一,难不成,方才你是在欺君不成?”
舒良也有些意外。
进到殿中以来,他首次抬起头,认真的看着林聪,似乎想要将他的样子好好的印在自己的脑子里。
要知道,刚刚舒良说的话,刻意留了一个漏洞,那就是,为什么缉拿刘永诚要带那么多人?难道说刘永诚敢造反不成?
答案舒良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还是太上皇!
虽然刘永诚反抗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是他毕竟和太上皇在一起,一旦他心生不轨,那么可能会伤及太上皇。
所以,他才带了那么多人过去,以防不测。
可以说,林聪只要顺着他的话头发问了,那么,这条罪名,他自然也就顺手脱去了。
然而,林聪没有问。
单这一点敏锐的直觉,就足以让舒良提起对他的重视了。
眼中的光芒一闪即逝,舒良又恢复了那副带着假笑的样子,道。
“林大人可不敢给咱家扣这么大的帽子,早在大人问话之前,咱家就将一应情况俱禀明了陛下,可不存在什么欺君。”
“至于为何前后不一,自然是因为,有些话不方便当着老大人们的面说,不过,林大人和周侍郎既然是承旨问话,那么若非要知道的话,咱家也自然得如实作答。”
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你们问的话,答案我可以给。
但是,后果承不承受的起,你们自己得掂量一下!
林聪自然听得懂,他只是年轻耿直,但是绝非没有心计。
如今,舒良明显早有准备,他也有些迟疑,要不要继续问下去。
然而,还没等他说话。
底下的科道官员就骚动起来,不多时,两三名御史纷纷出列,喝道。
“君子堂堂正正,有何不可对人言之事?”
“舒良,本官看你分明是在拖延时间,还不速速认罪。”
“放肆,你既然知道,林大人和周侍郎是承旨问话,还敢如此遮遮掩掩,可将天子放在眼中?”
于是,越来越多的御史站了出来,纷纷指责舒良巧言善辩,不敢直面质询。
局面又显得有些混乱,让林聪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到底,他的威望不够,不过是被临时推出来问话的,所以,有些事情,其实由不得他……
不过,这副场景落在朱祁钰的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前些日子京察的时候,吏部将在京所有的官员履历,都送到御前审阅过,加上锦衣卫搜集的信息,朱祁钰很容易就把名字和人对上了好。
刚刚跳出来煽动气氛的三个人,分别是山西道御史梁成,河北道御史刘岩,浙江道御史刘鑫。
他们三人,都是内阁大臣张敏的同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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