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朝中诸多青年才俊不同,周鉴属于大器晚成的典型,考会试足足考了九次,四十五岁的时候,才勉强得中进士,步入仕途。
初授御史,巡按江西,到任的当年,就干了一件大事。
江西历来文风繁盛,出现了不少的进士举人,在朝为官的也多如过江之鲫,位列重臣的自然也有。
因此,在江西巡按并不是什么好事,稍不小心,就会得罪权贵。
周鉴当时得罪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的翰林学士,内阁大臣,如今的工部尚书,陈循陈老大人。
当时,周鉴巡查至江西泰和县,接到百姓举冤,状告陈循之子陈容强占民田,强纳民女为妾。
差事之后,他没有犹豫,即刻派人将陈容拘捕,通报陈氏退还民田,放还强纳民女,并赔偿银两财帛。
陈家仗着有陈循在京为官,怎会对一个小小御史低头,不从。
结果,周鉴直接在县衙里头,将陈容杖责五十,并再次通报陈氏,若再不从,则要将陈容枷号游街示众。
陈氏书香门第,也是好面子的,别的他们都能接受,但是游街示众,一旦真这么干了,陈家在泰和县可就彻底无法立足了。
所以,无奈之下只得低头认罚。
后来,事情传到了京城,陈循当然生气,觉得这个新任的御史,未免有点太不给面子了
要知道,大家同在朝为官,不说什么曲意逢迎,但是总归是要相互留几分余地的。
正常来说,遇到这种事情,御史们都会先通报在朝的老大人,然后让族中请家法处置,像周鉴这样明着打脸的,其实不多。
但是,生气归生气,陈循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是自家儿子先犯了事,所以,他只是写信回去,让族中长辈将陈容又收拾了一顿。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情后来越传越广,周鉴倒是声名鹊起,被调进了京师里头成了吏科的给事中,陈循却落了个教子无方的名声,在士林当中,风评有损。
这就不得不让陈老大人心有芥蒂了,因此,瞧见这货蹦出来,陈老大人下意识的就皱了皱眉,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不过现在很明显是天子的主场,陈循还没有不长眼到这个时候往外蹦,只是心中不免冷笑一声,等着看周鉴吃瘪。
果不其然,周鉴站出来之后,天子也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问道。
“把持兵部?周给事中,你告诉朕,如何才算把持?是因着三人皆是于谦举荐,所以你觉得,他们被提拔到兵部之后,必会惟于谦之命是从吗?”
周鉴觉得这话不好接,所以他迟疑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
不过,朱祁钰也不需要他回答。
这个时候,如果是别人出面阻拦,或许还要多费一番唇舌,但是周鉴却不用,因为……
“周给事中,所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为国举才,亦是大臣本分,岂可因此而断定,受举荐之人,会因此而毫无原则,阿谀攀附呢?”
“朕没记错的话,今年年初江西乡试,主持者便是周给事中,可对?”
周鉴的脸色变了变,他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刻,天子便道。
“这一届江西乡试,有一士子名为彭华,名列乡试第二,被点为亚元,此人,周给事中可识得?”
这一下,周鉴的头立刻就低了下来。
这个人,他当然识得,不仅识得,而且和他关系匪浅。
只是,他没有想到,天子的消息渠道,竟然延伸到了如此地步,而天子自己,日理万机也就罢了,竟然连他这样一个区区给事中和一个连仕途都未曾步入的举人,都能够记在心中。
东厂和锦衣卫的势力,真的恐怖到了如此地步吗?
周鉴心中暗惊。
但也只是片刻,他便抬起了头。
这件事情,他心中无愧,自然也没有必要避讳。
“回禀陛下,臣不敢欺瞒,这名被点为亚元的士子彭华,乃是臣的授业恩师!”
一言既出,朝堂之上顿时无数个各种意味的目光,都望向了周鉴。
不得不说,这种关系,的确会引人遐想。
但是,周鉴却坦坦荡荡,道。
“陛下明鉴,彭华能被点为亚元,乃是他自身才学出众,非臣徇私舞弊,乡试过程中,糊名誊录,封场考试,臣并无丝毫逾矩,彭华的试卷,如今仍在礼部封存,可以派人查验,其人却有真才实学,能当亚元之名。”
不过,话虽是如此说,但是,朝堂上的老大人们,能不多想的却很少。
要知道,大家都是经历过科举的,其中的门道自然都清清楚楚。
在考场上做弊,是最低等,也风险最大的做法。
乡试不跟会试一样,题目由御前亲自圈定,乡试的题目,就是由主考官会同副考官商定几个之后,随机抽取的。
这种情况下,如果是自己的后辈亲人参与科考,随便透露一点什么,不比考场上作弊要稳妥的多吗?
所以实际上,当周鉴和彭华的关系被摆出来之后,他就已经有口难辩了,除非彭华能够证明自己的实力,但是显然,现在并不可能。
因为,到现在为止,景泰年间,还没有举行过任何一次会试。
与此同时,和周鉴一样,底下大臣们也纷纷惊疑于,天子的消息渠道之广与心思之细,竟然连这等小事,都能放在心中……
第572章 治国之道
<!--go-->朝堂之上,不少大臣都将这件事情按在了东厂和锦衣卫的头上。
毕竟,这两大衙门,是天子手中刺探情报,监察百官的利器。
但是实话实说,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实在是错怪东厂和锦衣卫了。
厂卫的确有不少消息渠道,但是,也没工夫去管一个还没入仕的举人。
就算查到了周鉴和彭华之间的关系,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拿这种小事去打扰天子。
朱祁钰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周鉴说的是实话!
在这个时间点上,彭华和周鉴的关系摆到台面上来,所有人都会觉得,周鉴是徇私点了自己的老师入仕。
但是,朱祁钰清楚,并非如此。
彭华此人,确有真才实学。
说起这二人的关系,其实也很有趣。
要知道,周鉴今年已经四十九岁了,但是,彭华却才十九岁。
二人年龄差距如此之大,彭华反而是周鉴的授业老师。
这种奇怪的关系,自然是另有隐情的。
周鉴出身并不算好,他的祖父周富甚至迫于生计,入赘了当地的富户家中,以至于全族不得不改姓为欧阳。
在周鉴人生的前半辈子,他都叫欧阳鉴。
欧阳鉴年少英才,二十岁便中举人,但是,他的天赋也仅止于此。
中举之后,他八次参加会试,八次落第,郁闷之下,已经开始在各种奇奇怪怪的方面找原因。
当时,他找人算了一卦,说是因为他全族入赘,辱没了祖宗姓氏,所以上天惩戒,令他难有功业。
于是,为了能够登第,欧阳鉴便开始想办法改姓。
但是,入赘的是他祖父,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要把姓氏改回来,欧阳氏一族的老人们,也必然不会同意的。
郁闷之下,欧阳鉴到江西游学,结识了刚刚十五岁的彭华。
和出身贫寒的周氏不同,彭氏一族乃官宦世家。
彭华的曾祖彭复安便是远近闻名的大儒。
祖父彭同升官至礼部尚书,其父彭贯,为正统元年进士,官至浙江提刑按察司佥事。
除此之外,彭华还有一个堂兄,名为彭时,乃正统十三年的状元!
因此,在结识了彭华之后,欧阳鉴一方面深感彭华的才学出众,另一方面,也想借彭氏一族之力。
既为改姓,也是看中了彭氏一族在科举考试上的多年经验积淀。
于是,他便拉下老脸,对彭华执弟子之礼,甚至于,还正经八百的行了拜师礼。
随后,以师命难违为借口,顺顺利利的改回了周姓,又想法子在彭氏的族学里头研习了大量的会试技巧,终于在四年之后,第九次会试当中,顺利考中了进士。
所以,说彭华是周鉴的授业恩师有水分,但是,师徒的名分是实打实的,而且,周鉴的确借了彭氏多年的积淀,否则,他还真不一定能够顺利步入仕途。
这些内情,朝中众人并不知晓,但是其实,要是知晓了,只怕对周鉴的怀疑会更深。
毕竟,彭时和周鉴虽然年龄差距不小,不可能教他什么,但是,彭氏对周鉴的恩德,是实实在在的。
谁说得准,为了报恩,周鉴会不会做些什么呢……
其实,前世的时候,彭华在乡试中被周鉴点为亚元,并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
真正让他们的关系被朝中所知的,是后来彭华在会试当中一鸣惊人,以会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殿试,夺得了当届的会元,这才让他们的关系被人扒了出来。
但是,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反而成了正面典型。
毕竟,周鉴就算能摆弄乡试,但是礼部主持的会试,他是决然干预不了的,所以,彭华能在会试当中取得第一,足以证明他的乡试亚元名副其实。
如此一来,彭华是周鉴的授业恩师,周鉴是彭华的座师,二位互为师徒,一时成为美谈。
但是,如今的彭华,毕竟还没有来得及参加会试!
因此,周鉴哪怕此刻心中坦荡,也挡不住其他人的质疑。
一时之间,朝臣们望着周鉴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暧昧不清,与此同时,好几个和周鉴一样想要站出来的言官,也迟疑了起来。
虽然说周鉴和彭华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刻意隐瞒,但是,这种小细节,天子都能清清楚楚,那么,对于他们,天子又该知道多少呢?
官场是个大染缸,谁又敢拍着胸脯上,自己一辈子没有干过一件不合规矩的事情呢?
质疑天子没什么,这是科道官员的本分。
但是,要是被天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自己曾经犯过的错揭出来,在朝堂之上,小错也可能变成大错。
就像现在的周鉴,他固然有可能是真的为国抡才,未徇私计,但是,悠悠众口,单凭他一个小小给事中的一句问心无愧,如何能堵得住呢?
有人能堵得住!
在群臣对周鉴一片惊疑的目光当中,朱祁钰站在御阶上,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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