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现在要劝朕放过任礼,仅仅是因为,害怕受害之人心有怨气?”
一番话说的在场诸人,都纷纷低下了头。
道理当然是这个道理。
他们心里都清楚,天子说的没错,这件事情,是朝廷对不起关西七卫,但是,朝局之事,有些时候就是这么荒谬。
多数时候,利弊得失,比公理道义更加重要!
不过,现在天子明显在气头上,因此,一时之间,在场诸人也不敢上去触这个霉头。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于谦……
“陛下圣明,此事的确是朝廷对不住关西七卫,但是,如今整饬军屯在即,若关西七卫出了问题,草原再生变故,整饬军屯必将被迫停止,边军如今战力废弛,皆军屯糜烂至祸也,若错过这个时机,再想要整饬军屯,难上加难。”
“关西七卫所受的委屈,朝廷可以想办法弥补,但是陛下,大局为重啊……”
在一众大臣都不敢开口的时候,于谦不负众望,敢言直谏。
然而,这番话不仅没有起到作用,反倒激起了朱祁钰某些不太美好的记忆。
“哼,大局为重……”
这还是头一次,在场诸臣,在天子的眼中看到如此浓重的嘲弄之色,那副神情,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于先生的大局,就是让为朝廷鞠躬尽瘁之人受尽屈辱,让肆无忌惮者逍遥法外,长长久久吗?”
这句话问出,于谦也沉默了下来。
尽管在君前奏对,不答问话乃是失仪之罪,但是,这句话,于谦的确回答不了。
很多时候,人明明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但是,在做出选择的时候,却会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人生如此,于谦,又何能例外?
事实上,如果陈循或者是高谷在场的话,一定会对眼前的场景感觉似曾相识。
貌似,上一回除夕的时候,天子和于少保便曾经发生过这么激烈的冲突,虽然事情的缘由不同,但是,这诡异的气氛,简直一模一样。
不过,经过了一年,于谦到底是成长了,不再顽固的认为自己永远是对的,尽管,他在面对很多事情的时候,仍然会坚持自己的选择,但是,至少心中会清楚自己做的,未必是对的。
与此同时,朱祁钰也一样,较之前成长了许多,至少,如今再被触碰到那件事情,不会让他像那次除夕一样,情绪彻底失控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朱祁钰扫了一眼底下的诸臣,情知于谦所说的,并不只是他自己的看法,而是多数人的想法。
于是,沉吟片刻,他慢慢冷静下来,想了想,开口问道。
“整饬军屯一事,的确需要考虑,不过,于先生方才说大局,那么,朕倒想问一问诸位先生,你们觉得,当初朝廷,不,太上皇之所以要包庇任礼,是为了什么呢?”
第653章 压力来到了金尚书这边
武英殿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天子明显是动了真怒。
从朝廷到太上皇,区区一个称谓的变动,却无异于扯下了这件事情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将所有的事情摆到了台面上。
不错,在场众人心里都清楚,这件事情的最大责任,在于太上皇。
但是,从某种角度而言,太上皇在那个时候,代表的就是大明朝廷,他的诏旨带来的后果,就要大明朝廷来承担。
事实上,这也是从古到今,皇帝的正式诏旨下达起来程序复杂的原因,因为诏命一旦发出,无论带来的结果是好是坏,都不是皇帝一个人来承担,而是要整个朝廷共同负责。
权力和责任相伴而生,无论皇帝个人的能力再强,也不可能独自一人为整个天下负责,所以需要朝臣辅助。
既然朝臣担负了替天子牧守天下的责任,自然也要有相匹配的权力,正因如此,过去千年,才会始终存在着君权和臣权的斗争。。
君臣君臣,本就是相伴而生,不可分离的。
所以,太上皇所做的决定,尽管只是一份中旨,但是,出了事端,依旧要朝廷担责,事实上,于谦刚刚所说的话,就是从这个角度出发的。
这件案子的真相一旦揭开,那么对于关西七卫而言,他们不会去恨某个人,而是会对整个大明朝廷心生怨气。
关西七卫, 虽臣服于大明, 可到底并非大明土生土长的子民, 换了后者,如今得到平反,自然感恩戴德。
但是, 这种事情放在关西七卫的身上,却不得不打个问号。
或许, 他们对大明的忠心, 让他们早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大明子民, 如此自然最好,虽然之前受了委屈, 但是,如今沉冤得雪,得沐圣恩, 反而会感激有加。
可, 一旦他们依旧没有将自己当成大明子民, 或者, 这种忠诚并不足以让他们彻底没有倒戈的心思,那么, 带来的后果,将是大明所不愿看到的。
不过,这只是从朝廷和关西七卫的关系而言, 太上皇的旨意和朝廷的诏命并无差别。
落到朝廷内部,这二者的分别仍然是有的。
很明显, 天子如今改口,就是要将这种区别, 给明明白白的摆出来。
被莫名其妙的搅进了天家斗争当中,老大人心中都不由一阵无奈, 但是,天子既问,不得不答。
于是,陈镒踌躇片刻,看了一眼于谦,只能试探着开口道。
“回陛下,臣等不敢揣测上意, 但是,若以当时情况而论,或许,太上皇也是想息事宁人, 保边境太平,毕竟,若任礼截杀使臣一事闹开,那么,关西七卫必然心生不满,若生变故,则得不偿失也。”
不过,这话说的他自己都有几分心虚,更不要提说服天子。
朱祁钰扫了他一眼,淡淡的道。
“如此说来,任礼好大的面子,一人犯罪,竟能牵累整个边境,逼得朝廷不得不替他收拾手尾?”
“杨侯,你久在边境,不妨告诉朕,你觉得,任礼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天子既点了人,杨洪自然不敢不答。
事实上,这个时候,他也不会有其他的态度,毕竟,刚刚廷议之上,他和任礼刚刚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这个时候,指望他为任礼说好话,属实是有些痴心妄想。
于是,杨洪没多犹豫,便道。
“陛下,臣觉得此言未免有些过于高看宁远侯了,当初,赤斤蒙古卫既然选择遣使向朝廷举告于他,心中必是清楚,宁远侯此举乃是在欺瞒朝廷。”
“所以,纵然是他截杀使臣之事败露,只要朝廷能够明察秋毫,不偏不倚,关西七卫不仅不会对朝廷心生怨气,反而会更加对朝廷忠心耿耿。”
这才是真正的道理。
任礼代表不了朝廷,如今的事情,之所以棘手到了这种程度,是因为隐瞒这件事情的不是任礼,而是太上皇。
任礼犯了罪,自有朝廷惩治,可太上皇呢?
还是那句话,当时的情景之下,无论太上皇做出的决定是对是错,传扬出去,都会被视为是朝廷的决定。
这也正是如今骑虎难下的原因。
不过,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众人也的的确确开始真正的考虑天子所说的问题,那就是,太上皇为何要保任礼呢?
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太上皇,可不是如今孤身一人在南宫保养的退位天子,而是名正言顺的继承大位,已经足足当了八年皇帝,顺利亲政,大权在握的皇帝。
任礼不过一介边将,伯爵之位也刚拿到没几年,按理来说,根本放不到那个时候的太上皇眼中,更没有什么值得太上皇如此下死力气保他的理由。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荒谬,太上皇不仅这么做了,而且,还上上下下全部包揽了此事的手尾,这种做法,着实让人想不通。
不过,到底还是有明白人的,譬如,久理刑案的金尚书,从刚刚开始,眉头便皱的紧紧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是,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开口。
但是,作为最开始挑起话头的人,有些事情,金濂始终是逃不过去的。
在杨洪说完之后,天子便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开口问道。
“金尚书,此案乃是刑部主审,你可有何想法?”
这话看似平常,但是,金濂听完之后,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是啊,这案子是刑部的,既然到了手里,就扔不出去了,事到如今,天子既然是这样的态度,有些决定,该下的,还是得下。
于是,沉吟片刻,金濂的声音沉稳而冷静,道。
“陛下容禀,臣斗胆猜测,太上皇有此决定,恐是不想在朝堂上掀起动荡。”
话音落下,在场的其他人眉头也皱了起来,一时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金濂继续解释道。
“任礼一人,即便有伯爵之位,但既然犯下大罪,自然该当处置,朝局也不至于因此而动荡不安。”
“但是,问题恐怕就出在,后续该如何处置……”
后续?
在场诸人对视一眼,隐约明白了过来,于是,有意无意的,目光都望向了一旁的于谦。
这个时候,金濂在天子的示意下,也没有停下话头,而是继续道。
“此案虽大,但是要处置一个任礼,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如果说一切都属实的话,那么,任礼截杀使臣,是为了阻止赤斤蒙古卫举告他侵占军屯的罪状。”
“而且,这件案子最开始的争端,便是源于赤斤蒙古卫要迁居到肃州附近,朝廷将此案彻查,便要给赤斤蒙古卫一个说法,至少,迁居肃州的合理请求,朝廷是必须要答应的。”
“但是……”
后面的话不必说,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
但是,当初任礼之所以竭力反对赤斤蒙古卫迁居,便是因为他们要迁居之地,已经被开垦出了大片的私田。
这些私田数额庞大,凭任礼一个人,肯定是不可能全部占据的,甘肃的诸多将领,只怕都牵涉其中。
朝廷要安抚赤斤蒙古卫,就要将这些私田全部收回,而且,到时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廷势必要将整个甘肃的军屯状况都彻查一遍。
就像现在一样,这么大的案子,若是不能有完整详实的证据链,那么,处置一位曾于国有功的勋臣,是必然会遭到非议的。
所以,还是那句话,任礼不算什么,但是,这件案子一旦揭开,背后牵扯出的一系列事端,才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按理来说,这并不算是什么坏事,毕竟,军屯废弛多年,若是能以任礼之案为契机,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整饬行动,对于整个边军的战力军心,都有提振之效。
唯一的害处就是……这么浩大的行动,必然会使朝局动荡一段时间,更重要的是,一旦动手彻查,整个边境,必将面临一场大换血。
如此一来,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边境将只能执行保守固守的策略,想要主动出击,就得等到将领和边军重新磨合好才行。
而这,显然不是刚刚亲政,一心想要仿效父祖建功立业的太上皇想要看到的。
在场的大臣们,虽然有些对兵事不熟悉,但是,也毕竟都是从正统时代走过来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他们这位太上皇,自视甚高,且太过急躁,不够稳重,所以,他绝没有这个耐心,慢慢的等边境重新磨合。
从这个角度出发来想,压下此事,自然也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反正,赤斤蒙古卫到宁夏,中间时有劫掠之事发生,使臣一路行来,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朝廷要做的,只是将使臣曾经到达宁夏的记录全都销毁,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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