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士悦一阵腹诽,但是很快便收敛了心神,认真的道。
“廷益,老夫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明白吗?”
“休说什么待得闷了,找人进宫说话这样的理由,你我心里都清楚,太上皇此举,是在试图参与朝政!”
此处没有旁人,俞士悦也少了几分顾及,索性便将话给挑明了说。
事实上,这也并不是什么难以看出来的事情,薛桓如今虽然没有军职,但是,大明向来有驸马都尉掌军的先例。
往前数过去,咸宁公主驸马宋瑛,嘉兴公主驸马井源,顺德公主驸马石璟,庆都公主驸马焦敬,或出镇一方,或随驾亲征,或统领军队,或在军府担任要职,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如果说太上皇真的只是感到烦闷,想要找人说话,那么最多只召常德长公主便是,如果非要召薛桓也一同前去,那么至少应该先知会天子,由天子下诏,才算是正大光明。
但是现在,太上皇以端静皇后的名义,要召薛桓进宫,并且提前没有知会任何人,这便有些越界了。。
当然,这并不是法理上的越界,毕竟,从地位上来讲,太上皇仍然是君,退居南宫也是颐养天年,并不是被囚软禁。
所以,如果他老人家想要召见大臣,是完全可以的。
但是,这毕竟只是理论上而已。
要是从实际上来说,太上皇自迤北而归,天家名分各定,群臣心中都早已经默认,太上皇不可再参与政务。
或者更直白的说,为了避免因天子和太上皇在朝堂上产生分歧而带来的礼法冲突,太上皇应当主动减少在朝堂上的存在感。
与之相对的,天子也要敬爱长兄,维持天家的和睦形象。
这件事情没人说出来,但是,却显然是如今朝堂上多数人共同的默契。
然而,随着太上皇这么明目张胆的召见薛桓起,这种无形的平衡,便开始被打破了。
事实上,这才是让俞士悦感到有些坐立不安的原因所在。
天子和太上皇之间,天子握着大权,太上皇占着礼法,真要是斗起来,虽然结局早已注定,但是,也势必会对朝局产生不可挽回的影响。
尤其是,当俞士悦替天子拟了打发薛桓去南京的圣旨之后,他对这件事情的预期越发有些悲观。
虽然成敬说让薛桓去南京,是常德长公主的请求,但是,在俞士悦看来,这未必不是天子在顺水推舟,在反击太上皇的过界行为。
如今只是小小摩擦,但是双方已经有来有回,再这么发展下去,迟早要打出真火来……
俞士悦既然要打开天窗说亮化,于谦自然也不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
轻轻的叹了口气,于谦的神色终于变得认真起来,道。
“俞兄,这件事情的确并不简单,但是,你应该明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情既然发展到了已经让朝廷上下都看的明眼的程度,便不会是争斗初起,而是暗中的争端,已经十分激烈了……”
这话说的不算清楚,但是,俞士悦又怎么会听不明白。
心中一惊,俞士悦问道。
“怎么,廷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于谦踌躇了一下,似乎在犹豫着。
昨日的廷议结束之后,他和金濂几人虽被召见,但是,俞士悦却并不在场,所以,具体发生的状况,俞士悦自然也不清楚。
而且,这次的觐见,虽然发生了诸多的波折,但是,于少保也没有被罚俸,也没有被禁足,俞次辅理所当然的便觉得,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召见而已,并没有往深处多想。
沉吟片刻,于谦还是没有把一切都说出来,只是暗示道。
“俞兄,你不会以为,任礼在廷议上的所作所为,是他一人能做得到的吧?”
俞士悦自然看出了于谦的犹豫,他也是在朝中沉浮多年之人,一下子便猜到,有些内情,于谦并不方便说出来。
但是,仅凭这句话,便足以让他做出许多猜测了。
任礼在廷议上的作为,无非便是竭力反对军屯,如果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的话,那么,也就是说有人指使。
结合他们刚刚谈论的事,任礼背后的人,八九不离十,应当就是太上皇。
虽然说没有什么证据,但是,俞士悦和于谦相交多年,清楚他的脾气秉性,没有把握的话,于谦是不会说出来的。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的话,也就怪不得于谦听到这个消息,会如此平静了。
按着时间线往前顺,当初任礼被派遣去宣府迎接太上皇,那个时候起,他应该就已经成了太上皇的心腹。
这很容易推断,因为在那之后,太上皇回了京城,就再没有什么机会单独接触朝廷大臣。
换而言之,就像于谦所说的一样,天子和太上皇之间的斗争,早已经在暗处开始了。
俞士悦相信,以天子的智谋手段,任礼投向太上皇这样的事情,他老人家不可能不知道。
而太上皇这边,明面上退居南宫,不理朝政,但是实际上,却早就收服了任礼这样的朝中重臣,两边这暗里的争斗,早就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甚至于,如果以此为基础,俞士悦继续往前倒,他甚至有些怀疑,前段时间围绕着南宫护卫统领以及太子出阁备府之间的朝议,是不是也隐约间透着太上皇的影子。
如果说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的确,天子和太上皇,早已经在暗里交手了不少次了。
只不过,之前的时候,都没有什么明确的证据指向太上皇,而这次,或许是因为任礼被抓进了诏狱,让太上皇也有些着急,忍不住自己出手了。
然而,想清楚了这些,不仅没有让俞士悦平静下来,反而让他变得更加焦虑了。
他原本以为,天子和太上皇只是略有摩擦,还在相互试探,但是现在看来,这很可能,就已经是开始打出真火了。
俞士悦想了一下,如果说常德长公主这次不是单独进宫,而是真的携薛桓一起进宫的话,那么,朝堂上现在,只怕已经炸了锅了!
谷呯</span> 眉头拧了拧,俞士悦抬头望着于谦,带着一丝责问之意,道。
“廷益,你既知如此,为何不劝谏陛下三思,如今正值整饬军屯的关键时刻,万一要是天家失和,那么朝局动荡,可绝非好事啊。”
闻听此言,于谦没有说话,只是抬眸,静静的看着俞士悦,看的后者一阵发愣。
于是,片刻之后,俞次辅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无奈了叹了口气。
他怎么忘了,眼前的人是于谦啊!
这个愣脾气,怎么可能没有劝谏过呢?
不过,看这个样子,怕是没成,不然的话,薛桓的事情,天子应该会有更加妥善的处置。
再抬头看于谦这副平静的模样,俞士悦心中的想法便又有不同。
看这个样子,昨日在宫中,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保不齐,这个石灰先生,就又跟天子闹了别扭。
只不过就不知道,这回天子为啥没罚他了……
但是,到了俞士悦的这等地步,自然能看的清楚,有些时候,罚反而比不罚更能让人安心。
不过,于谦摆明了不想将昨天的奏对内情说出来,俞士悦也不好直接开口问。
踌躇片刻,他只好旁敲侧击道。
“不论如何,如今天子的诏书,已经送往公主府了,最迟明日,这件事情就会传开,到时候,朝堂之上必生议论。”
“虽然说,你我都能猜得到,太上皇借端静皇后召见长公主夫妇意在何处,但是,毕竟薛桓没有进宫,消息明日传开,只怕在外界看来,便是陛下先在廷议上将任礼关进了诏狱,然后接着便动手将薛桓逐出京师,如此一来,只怕……”
说到底,俞士悦心里还是向着天子的,事到如今,他首先考虑的,依旧是实情传出去,会不会影响天子的声名。
不过,相对而言,于谦就淡定的多,道。
“俞兄不必担心,陛下既然这么做了,自然有应对的法子,你我再操心,也是白白添乱而已,倒不如静观其变。”
尽管已经大致猜出了于谦的态度,但是,俞士悦还是不由觉得一阵无力,沉吟片刻,他看着于谦,问道。
“廷益,你实话告诉老夫,昨日陛下召你入宫,你和陛下是否产生了什么争执?”
话音落下,没等于谦回答,俞次辅就苦口婆心的劝道。
“不是老夫说你,廷益,你的这个脾气,也该改改了,陛下是君,你我是臣,这天底下,哪有身为臣子,和君上怄气的道理。”
“也就是陛下念着你于国的功劳,不与你计较,可你也不能太过分,再说了,就算是陛下和你有什么争执,你也当好好的想法子和陛下说清道理,哪有一言不合,就撂挑子不管的道理……”
显然,在俞士悦看来,于谦这是在天子面前硬顶着走不通,索性便躺平不管了。
闻言,于谦也是一愣,明白过来之后,便是一阵苦笑,摆手道。
“俞兄误会了,为人臣者,尽忠效命乃是职分所在,何况,陛下乃圣明天子,对于某天恩似海,无论是训斥还是责罚,于某心中,又岂敢有一丝怨怼?”
“那你现在……”
俞士悦见于谦的神情真挚,倒也没有质疑,只不过,疑惑却是免不了的。
于谦叹了口气,道。
“我只是觉得,有些时候,我操心的太多了,这本不是什么坏事,我等读书人,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在朝局,遇有碍社稷国家之事,自当挺身而出。”
“但是,我这两日在府中静思,却忽然觉得,往常有些自大。”
这番话,于谦说的认真,倒是引起了俞士悦的好奇。
他认识于谦也有不少年头了,在他的印象里,这位老友一向是信念坚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能让这么一个人,产生这样的自我怀疑……
于谦没管俞士悦,而是继续道。
“天下万事,纷繁复杂,即便精力旺盛如太祖皇帝,到最后,也还是要备置殿阁大学士以备顾问,所以,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陛下虽然圣明英断,但是,总有些事情会犯错。”
“我当然知道天子对我的信重,但越是如此,我越怕陛下犯错,越怕辜负陛下的信任。”
“说句僭越的话,如今的朝局当中,如果说陛下会在什么事情上失去理智,那么,这件事情必然是在太上皇身上。”
“正因如此,我才……”
说着说着,于谦差点没收住话头。
不过,到了最后,他还是刹住了,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沉吟片刻,跳过了这一节,接着道。
“但是,这两日我在府中静思,却觉得自己或许有些自大,当今天子,和大明历代先帝都不相同,陛下勤勉,仁爱,有宽恕之心,守谨慎之道,身为人君,却能慎独自守,时刻胸怀万民,登基以来,施政之道,无不以大明社稷百姓为重。”
“倒是我,因为自己的一个念头,无端端的猜忌陛下,总担心着陛下会不会在太上皇一事上犯糊涂,所以,这次我想看看,若是我不插手此事,朝局又会走向何方……”
后面的话,于谦没有继续说。
但是,他到底还是想起了当初胡濙劝他的话,如今的大明朝廷,还没到了什么动荡都承受不起的地步。
或许,试一试,结果没那么糟呢?
俞士悦听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按理来说,这是好事,于廷益,总算如他所一直期望的,稍稍收了收自己的脾气。
但是,于谦静下来了,反倒让他有些心里没底。
踌躇片刻,俞士悦还想开口说什么,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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