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的是,无论是从地位还是受圣宠的程度而言,第一个拿到奏疏的,都必然是吏部尚书王文!
虽然最开始入京的时候,王文身上的非议很严重,有人议论他资历不够,有人议论他脾气不好,也有人觉得他能力不够胜任天官,私下里等着看他笑话的人不知有多少。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脾气又臭又硬,不招人待见的老头,如今不仅稳居天官之位,而且从里到外,名副其实的百官之首。
甚至于说句不好听的,现如今这位老大人,俨然已经成了朝廷一霸!
论官阶职位,他身加从一品少师,太子太师,朝堂之上在官阶上能够跟他并肩的,无非一二人而已。
论实权,他手握铨选大权,一场京察让所有人看到了这位新晋大冢宰的手段,而且更紧要的是,朝堂上的诸多大臣,明知道他是在排除异己,但是,哪怕他们拿着放大镜一处处的看,也找不到吏部京察过程中的丝毫错漏之处。
排除异己并不难,但是,能够合法合规,让所有人都挑不出毛病的排除异己,可就需要极高明的政治手段了。
如果有人觉得,王文仅仅是依靠吏部尚书的职权,强行威压百官,那就大错特错了,铨选之权固然重,但是,也要看在谁的手里。
王文在朝堂之上,的确得罪了很多人,但是,在天子异乎寻常的偏爱之下,这位老大人几乎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身,让他在朝堂上啥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呛声。
跟他对骂,简直就是自己找气受!
更紧要的是,自从王文入京之后一来,和他产生冲突的人有不少,但是,只要细细观察就会发现,如果是政务上的纠纷对骂,那么大概率和王文发生冲突的人会被气个半死,然后两人各罚一个月或几个月俸禄。
而如果,一旦是有人真的打算把王老大人拉下马,那么,几乎无一例外的,后果都非常严重。
轻则被降出京师,重则罢官归乡,仕途就此终止。
这当中,固然有天子的干预,但是,王文本身的手段也不可小觑。
这样一个地位高,权势重,打不过,骂不赢的怪胎,已经不能用朝堂上的常理来衡量了。
现在的朝堂上,已经不是王天官考虑自己得不得罪人了,而是群臣基本上都躲着这位朝堂一霸走。
遇到和吏部相关的事务,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基本上都是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以免自己被骂了还没处说理去。
此刻,王文拧着眉头,手里捧着朱仪的奏疏,却没有立刻翻开来看。
事实上,刚刚听到天子大致说了事情经过之后,王老大人就差点开骂,但是碍于天子没有发话,所以把话咽了下去。
如今拿着这份并不算厚的奏疏,王文先是扫了一样旁边年轻的朱仪,然后轻哼一声,将奏疏翻开。
尽管已经大概知道了其中的内容,但是,当真正细细读完了之后,王老大人的脸色还是变得颇为难看。
看到最后那一串的联名,尤其是当中刺眼的礼部胡濙几个字,王文皱着眉头看了一样旁边老神在在的胡老大人,却发现对方毫无任何反应。
再接着往下看,读完了内阁的小票,王文顿时脸色再变,狠狠的瞪着一旁的朱鉴。
这副做派,倒叫在场众人一头雾水。
不过,他们的疑惑也没有维持太久,王文看完了之后,盯着朱鉴哼了一声,随后便将手里的奏疏交了出去。
然后,随着奏疏在老大人们中一个个转递,大家也都差不多明白了王文这番表情的缘由。
待得众人都看了一遍,奏疏再度回到御案之上,王翺便主动开口,道。
“此疏本为朱阁老票拟,并奉之御前,因关系重大,陛下先召我等内阁诸臣询问,老夫以为,东宫出阁不可耽搁,但也不可操之过急,可定在春猎之后,六月之期。”
“俞次辅也基本赞同此事,不过,俞次辅以为,幼军之设乃是早年特例,不宜引为常例,所以恳请陛下将幼军恢复为寻常上直卫。”
“因内阁中意见难以统一,朱阁老便提议,召上奏此疏的朱仪将军及联名的大宗伯入宫详述,陛下虑及此事重大,故召诸位同来商议。”
这番话说的就比较详细,基本上把如今的局面给概括了出来,与此同时,也暗暗的撇清了内阁的干系。
那意思是,这事儿可不是内阁干的,是朱鉴自己搞的,在你们来之前,我们可已经尽力弥补了!
果不其然,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基本上都落在了朱鉴的身上,与此同时,天子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既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已经说清楚了,那么诸卿便来议一议吧,这份奏疏所说之事,到底该怎么个章程!”
第705章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文华殿中,随着天子发话,殿中的气氛总算是变得稍稍活跃了几分,众人相互看了一眼,随后,果不其然,王文率先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俞次辅所言有理,东宫虽应出阁,但是,幼军的确并无必要备设,土木之役殷鉴在前,太子身为储君,理当更加研习圣人理义,朝政经史,不可过分分心武事。”
“至于早定出阁之期,陛下,臣早在廷议之上便已有言,东宫储本之位已定,陛下圣明之君,断无无故更易之理,故此,出阁读书一事,完全不必急在一时。”
“然群臣虑及天家伦序,以期早分君臣之别,又有上圣皇太后懿旨,故廷议太子出阁读书一事,宣之诸衙门,以安臣心。”
“今天家和睦,东宫仁孝,群臣敬佩,此诚天下之大幸也,东宫地位稳固,朝野上下安心用事,流言蜚语自然消弭。”
“太子毕竟方幼,过早出阁读书,预知政务,恐令殿下心生厌恶,故臣以为,东宫出阁,不必急在如今,可定于明岁二月,再行大典不迟!”
好嘛,王天官果然是贼心不死,原本内阁就已经够拖延了,可到了王天官这,三下五除二,就直接支到明年去了。
闻听此言,一旁的朱鉴顿时坐不住了,开口道。
“天官大人此言差矣,关于殿下是否应该出阁预知政务,早在年前廷议之时,便已辩明,陛下令东宫出阁却未备齐属官,便是有此考虑。”
“此事已然议定,天官大人缘何再提?”
说着话,朱阁老踌躇了片刻,往内阁方向偏了偏,开始请求外援,道。
“俞詹事,朱某犹自记得,当时你在殿上也曾向朝廷保证,必竭尽全力辅佐太子,不令东宫有失,可是如此?”
俞士悦瞥了一眼朱鉴。
这个时候想起他来了?早干嘛去了?
不过话虽如此,听到朱鉴刻意改换的称呼,俞士悦叹了口气,还是上前开口道。
“陛下,朝廷诸事繁杂,但正因如此,越发不可拖延久置,东宫出阁一事,早在年前廷议之时便以恩准,朝野上下如今皆翘首以盼太子出阁。”
“礼部,翰林院,钦天监等诸衙门也为此事已做了诸多准备,虽难尽善尽美,但若长期搁置,则之前所做的准备,大半都要闲置浪费。”
“如此既令群臣心思浮动,难以一心用事,也令朝廷徒增靡耗,实非良策,故臣以为,至晚春猎之后,朝廷便当将此事提上日程。”
到了这个时候,俞士悦自然也能看出,天子似乎并不愿意让东宫过早出阁。
但是,凡事总有个限度,原本廷议的时候,群臣的意思是年后朝廷开印,头一桩大事就是让东宫出阁。
当时天子也没有反对,结果转过年来,朝廷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整饬军屯上头,东宫的事反倒没人提了。
可不提不代表不存在,这件事情越往后拖延,实际上,对于天子的声名越不利,而且,也会越让朝廷上下人心浮动。
如果说因为刚刚开印,朝廷事忙,往后略微拖延一两个月,还能说得过去,但是,若延迟个一年,那就属实是过分了。
俞士悦知道,他这么说可能会令天子不悦。
但是,自从上次经受了于少保的人生观洗礼之后,俞次辅在朝堂之上的生存之道也渐渐受了影响。
所谓持正守身,坚定本心,虽然要兼顾個人仕途,但是,更要顾全朝局大义。
即便是从一个普通的朝廷大臣角度出发,东宫早日安定下来,对于国家也是大有好处的。
这既是天子在向天下践诺,也是在昭示自己遵循礼法,大公无私的形象,令四海归心,万民膺服。
同时,也是为了让皇位传承有序,朝局社稷奠安。
往远了说,早日开始对东宫的教导培养,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证储君的良好素质,在未来继位之时,能够实现政权的平稳过渡。
所以,这其实也是朝臣们希望太子早日出阁的原因,当初太上皇就是因为出阁的时间不够早,虽然早早的就确定了太子之位,但是,长达两年多的时间,他都是在王振的教导之下,在内宫当中学习,以致于后来即便出阁之后,对于王振也多加信任宠爱,最终成了大祸。
到了如今,老大人们吸取教训,自然是不肯再重蹈覆辙,要从最开始开蒙认字的时候起,就给太子最正确的引导,而不能令太子继续置于深宫,受教于权宦。
所以,不管是为天子考虑,为社稷图谋,还是作为内阁次辅,太子府詹事,俞士悦都不会是其他的立场和态度。
尽管这样,会让朱鉴那个小人得意,但是,事已至此,俞次辅也只能先在心中暗暗记下。
当然,俞次辅没有于谦那么没脑子,就如现在,在群臣面前,在虽然看似是和朱鉴一起支持东宫早日出阁。
但是不要忘了,在刚刚这帮大臣没来之前,俞次辅可是早早的就摆明了反对幼军的态度。
所以很多时候,坚持原则和明哲保身,其实也不那么冲突嘛!
果不其然,看到俞士悦是这个态度,一旁的于谦轻轻朝着他点了点头,显然十分赞同他的表态。
和有小心机的俞次辅不同的是,于少保向来是一个行动派,所以自然不会让老友一个人承担天子的的不悦。
因此,他俞士悦说完之后,于谦也紧跟着上前,道。
“陛下,次辅大人所言有理,东宫出阁之期,早定比晚定要好,不仅能安朝局民心,更能彰陛下恩义,迟迟拖延之下,朝堂必有诸般流言,妄议天家,有损陛下圣德。”
“且各衙门各项准备,靡耗甚众,不宜久拖,故臣以为,当于三月春猎后,为东宫行出阁之礼,以定储本,安天下!”
不得不说,于谦的态度一向干净利落,哪怕如今兵部正在推行整饬军屯的大政,极需要天子的支持,于少保也没有丝毫的迟疑。
所以说,每个人其实都在用自己去衡量别人。
于谦是实打实的坦荡君子,在他的心中,一码归一码,就像他不会因为别的大臣在某件政务上给他使过绊子,就在其他的事情上找回来一样。
他同样觉得天子不会因为他支持东宫出阁,就减少对整饬军屯的支持力度,所以事实上,这才是于谦每次直言不讳的缘由所在。
那么,天子真的如他所想的这般吗?
第706章 提前甩锅
御座之上,朱祁钰看着底下诚恳的于谦,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于谦自然是端方君子,正因如此,在很多的朝事当中,他往往会只看原则,不看对自己的利弊。
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优在于社稷家国有利,缺在有时候,的确有些讨人厌!
但是,这并不代表于谦不聪明,相反的,他能够身居此位,无论是对人心局势的把握,还是聪明才智,都不输于任何人。
正因如此,他才越发令人钦佩。
这样的人,诚然是社稷柱石,家国宝器,但却始终不可倚为真正的心腹。
事实上,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一世的于谦,虽然功劳没有上一世大,但是顶撞他的次数,却要比上一世多得多。
这是最让朱祁钰感到无奈的地方,他很清楚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局面,不是于谦变了,而是他变了。
前世的他,固然励精图治,但是,宗室继位,总是不免会有些任性和放纵,虽然没有宣宗皇帝那般胡闹,也没有朱祁镇那般闹腾,但是荒唐任性的事,也是有的。
往小处说,他那时在经筵上,曾掷钱于地,命大臣拾拣,以为“赏赐”,往大处说,一意孤行,急匆匆的更易储君,都是明证。
所以那个时候,于谦很多情况下,并不会向如今一样对他直言不讳,屡屡顶撞,反倒是会好声好气,循循善诱。
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就是连哄带骗,把他往正道上引,至少让他不要在许多关键国政上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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