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做到镇守太监的地步,说明宋文毅在宦官里头,至少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如果说,一个普通宦官就可以做到的事,天子何必让他回来?
出现这种状况,要么是刻意冷落,要么就是……天子觉得,皇庄的重要程度,需要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宦官坐镇!
前者宋文毅觉得可以排除,那么,大概率便是后者了。
要知道,当初的皇店,也是个不起眼的差事,但是,随着朝廷大政的转变,在天子的助推下,取得了垄断经营的皇店,一跃成为了宫中最炙手可热的差事。
如今的皇庄,是否也是如此呢?
虽然现在看着不起眼,但是,这是因为规模太小了,如果说以后皇庄不是现在这区区几个庄子,而是几十个,几百个呢?
再大胆一些猜测,如果说,以后的皇庄,不仅是京畿附近,而是各地都有,膨胀到和皇店一样的体量呢?
那就完全可以解释,为什么现在天子要专门调宋文毅这样一个在宦官当中,还算是颇有分量的人,抛下镇守太监的差事回京接手了,也可以解释,天子在看到他刚刚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沮丧神情时,会如此生气了。
随着思路渐渐清晰,一个个先前想不明白的谜团被解开,宋文毅也真正镇定下来。
如果说,他刚刚的所有推测,都没有错的话。
那么剩下的,就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就是……
如今的皇庄,该如何膨胀到,和皇店同等重要的程度?
天子问话的声音,似乎仍旧在耳边回荡,宋文毅勐地打了个激灵,眼中闪过一丝震惊,抬头看了看一脸平静的舒良,他觉得,答桉几乎要呼之欲出了……
宋文毅自己的确并不了解天子,但是,有人了解,譬如说,这殿中的几位大珰,其中,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这位东厂提督太监。
于是,宋文毅快速的回想起,刚刚舒良说话时的几个描述。
“……一场地龙翻身,百姓受难,朝廷奔忙,最后却便宜了这帮乡绅……地方官府坐视不理……被逼死者不下数十人……”
都不必仔细去品,便可听出,这番描述中,对于这些乡绅的做法,带着浓浓的恶感。
这话是舒良说的,但是,其中的恶感,却绝不会是舒良自己的,而是……来自于天子!
说白了,舒良的态度,其实就是天子的态度!
一念至此,宋文毅心中顿时有了方向,愤愤不平道。
“陛下,此等奸人着实可恨,奴婢虽在边境,可也曾闻陛下日日为治理国家殚精竭虑,陛下登基后,退虏贼,保社稷,开互市,修大渠,无不是希望社稷安稳,百姓安居。”
“工部修渠,如此利国利民之事,陛下尚不肯加征徭役,可恨这些所谓乡绅,勾结官府,煎迫百姓,败坏朝廷之名,令陛下苦心毁于一旦,岂非可恨?”
“如方才舒公公所言,京师地龙翻身,朝廷上下竭力救灾,只为能让百姓安稳度过灾情,但是此等时候,这帮乡绅不仅不思替朝廷分忧,反而趁火打劫,令百姓流离失所,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跟陛下作对,此等良心丧尽,毫无感恩之心的人,简直该杀!”
这番话,宋文毅说的义愤填膺,仿佛这些人真的在他面前,他立刻就要扑上去真的杀了他们一样。
但是,话虽是如此说,可实际上,宋文毅眼角余光,却始终在关注着天子的反应。
说到底,刚刚的那些都是猜测,虽然他很有把握,但是,如果猜错了,那可就真的完了。
所幸的是,他这一回赌对了!
话说完之后,宋文毅便看到,天子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缓和下来,虽然仍旧有怒意,但是,明显已经不是针对他的了。
“说的不错,简直该杀!”
这句话落下,宋文毅心中立刻松了口气。
但是,接下来天子的沉默,却让又感到一阵不安。
哪怕和天子接触不久,此刻他也能够感受到,天子的情绪不高,这种气氛相当煎熬,但是,他却只能低头等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开玩笑,那几位大珰这个时候都不敢开口劝,他算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宋文毅忽然感到周身的压力一轻,他偷偷的抬起头,看到天子倚在榻上,口气有些怅然,道。
“这满朝廷上下,有多少人动不动就喜欢在朕面前称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可是,他们的口中的百姓,真的是百姓吗?”
“真正将小民百姓放在心中的,又有几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倾覆山河的大江,也是由杯水汇聚而成,可说到底,谁又会真的在意,这杯水之力呢?”
这番话口气复杂,声音极轻,莫名的带着一抹嘲弄之意,更带着浓浓的怅惘……
这明显不是对宋文毅说的,更像是自言自语。
说实话,宋文毅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天子现在的心情仍旧不好。
低下头不敢说话,然而,他没吱声,却有人开口说话了。
只见一直在旁侍立的怀恩,轻手轻脚的将天子手边渐凉的茶盏换新,道。
“皇爷何必如此忧心,这朝中总还是有真正的忠直之臣的,何况,就算群臣没有这样的见识,不还有皇爷您在吗?”
“不管是杯水还是江河,终归都是皇爷您的子民,只要您心怀天下,自会一切平顺……”
从宋文毅的角度来说,他觉得这个时候,作为一个宦官,最好的办法就是闭口不言。
但是,相较于他,怀恩明显更加了解天子,这番话说完之后,天子果然心情好了许多。
看着天子随手将刚刚换好的温热茶盏端起来抿了一口,宋文毅便感到,天子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的身上,道。
“这些事情,地方的官府是管不了的,这些乡绅,有些在地方根深蒂固,势力庞大,有些族中有人在朝为官,地方官员对他们,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且,他们虽然是趁火打劫,但是手段多样,至少在明面上,双方都是自愿的,有些就算不是自愿的,可使些银子,在官府过了文书,地方的官员们不愿管,有想管的,也管不了。”
“但是,朕得管,你明白吗?”
扑面而来的威势沉沉压来,让宋文毅不由自主的弯了弯腰,踌躇片刻,他小心的开口道。
“请陛下垂训!”
于是,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多了几分认真。
“有些事情,地方的官员管不了,朝廷也不好管,因为,朝廷的官要讲道理,要讲礼法,要讲人情,这没什么错,其实这些,朕也要讲,但是讲了,就没法管,所以,朕需要一个,不讲这些的人。”
“宋文毅,朕已经命人在宫中新开了一个衙门,矿税监,打今儿起,你就是矿税监的掌印太监,宫里的内侍你尽可以挑,你要做的就一件事……”
“这次借着地龙翻身巧取豪夺,趁火打劫的这帮人,吞进去多少,就让他们给朕吐出来多少。”
“也莫说朕不给他们机会,他们不是喜欢对官府说,都是自愿低价买卖吗,既然是买卖,那就得有买有卖,就按他们当初买回来时的一半,朕再买过来,想必,他们也是肯的。”
“这些田地,都归到皇庄里,银子从内库里支,到时候王诚会帮你,朕只跟你提两点,第一,不许欺压小民,无故掠夺小民之田,只取巧取豪夺之田,第二,不得苛待皇庄中的佃户,明白吗?”
说着话,朱祁玉看了一眼旁边王诚,后者立刻会意,上前道。
“宋公公,皇庄如何管理陛下曾有特旨,其中繁复,咱家回头与你细说,其中最关键的有两处,其一,是对皇庄中耕种的佃户,皆需登记造册,租种田亩,一丁至多十五亩。”
“其二,皇庄田亩,照官田税赋二倍交租,此后逐年递减,一年减半斗,至与民田税赋同,则不再减,年限以累计而算,若遇大灾,可酌情蠲免,若有蠲免,则次年不减,若租种佃户死,则新租佃户,需依最初之赋缴纳,重新逐年计算……”
第984章 看着他
原本,宋文毅还在疑惑,天子说的不许苛待佃户是什么意思,但是听王诚这么一说,他顿时就明白了过来。
要知道,如今大明的赋税,以田赋为主,但是具体的田赋数量,却各不相同。
各地的田亩,大致可分为军田,民田,官田等不同种类,又不同田亩之间,依照地区不同,田地出产不同,税赋也各不相同。
其中,税赋最高的,当属苏松地区,这其中原因复杂,民间也众说纷纭,许多百姓认为,是当初太祖皇帝攻打江南地区时,当地百姓依附张士诚,所以后来大明立国之后,便对苏松地区科以重税。
这种说法不能说全是假的,但是,却并不全面,抛却主观因素来讲,自唐以后,因为种种原因,南方相对安定,经济发展的也很快,具体的说,就是农田开垦的数量大增,与此同时,南方的气候也相对适宜,田亩产量更高。
相对而言,北方地区战乱频繁,再加上气候变化,产量不断变低,再加上越靠近北方,越临近边境,即便是和平之时,也多有扰边之时发生,这就导致北方百姓所面临的环境更加恶劣,偏偏种地又是一个极其依靠环境的事,一旦错过农时,来年收成必然大减。
这一增一减之下,对于朝廷来说,其实只能选择对南方科以重税。
一般来说,苏松地区科税,民田一般在五斗到八斗之间,官田要重一些,在六斗到一石之间,这个税率,大约占收成的二成到四成之间,不可谓不重。
但是,如果单纯从数量上来说,即便是税赋最重的官田,交完田赋之后,也可以剩下两石左右的粮食,可如果是在北方,虽然交的田赋相对较低,只有两斗到五斗,但是,种种原因之下,他们每年结余的粮食,其实还剩不了两石。
朝廷要考虑的,除了如何征收赋税,更多的,是要维持地方的稳定,更要让老百姓活命。
毕竟,对于田亩的科税,无论是官田,军田还是民田,都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真正种地的老百姓,却并不一定有自己的土地,如果是租种地主的佃户,那么,除了在缴纳朝廷的田赋之外,还要给地主缴纳地租,这般叠加起来,真正能够落到佃户手里的,其实大约也就是两三成左右。
当然,这说的是数量最多的,只是小有财富的地主,并不是指的乡绅。
所谓乡绅,大多数都是家中有功名的地主,按照规制,这些人名下的田亩,是可以免征田赋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天子如今的皇庄,其实也是这样的存在。
皇庄内的田地,属于天子的私田,所以,并不需要缴纳税赋,只需要向天子这个大地主缴纳田租便可。
真正让宋文毅感到意外的,是刚刚王诚所说的,管理皇庄的方法。
要知道,大多数的乡绅不必缴纳田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原本由朝廷收取的田赋就不收了,相反的,他们会将这些田赋加进地租当中,收入自己的腰包。
所以,对于最底层的佃户来说,他们最想要的,永远都是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地。
因为,只有自己有了田,那么才能只交朝廷的田赋。
虽然说,有些地方朝廷科以重税,但是,民田至多也就是八斗,大约是每年收成的两成,剩下的八成,都是归自己的。
但是,如果是给别人当佃户,那么,无论朝廷的田赋是多少,最终落到他们手里的,其实都只有少得可怜的两成,也就勉强足够果腹罢了。
这话说起来残酷,但就是事实。
而且,各个地方都是如此,宋文毅自己的田庄当中,也是按照八成的租子收的,只不过,每年真正能够收上来的,其实也就六成左右罢了。
正因如此,宋文毅才会如此惊讶。
按照王诚的说法,皇庄田亩,按照官田税赋二倍交租,也就是田亩产量的六成到七成左右,这是一个很正常的田租比例。
但是,这个比例并不是年年如此,而是每年减半斗,按照这个比例来计算,如果一个佃户,连续为皇庄耕种田地五到十年,其田租便可下降到和官田等同。
如果说连续耕种十到十五年,那么,就会下降到和民田的税赋等同,和民田的税赋等同,其实也就意味着,这些田亩实际上已经归这些佃户所有了。
虽然说,这些田亩不可继承,但是,这对于普通的佃户们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因此一时之间,宋文毅也有些迷惑了。
要知道,刚刚天子说的明明白白,让他当这个矿税太监,就是要让那些乡绅把收进去的田亩,都吐出来。
虽然天子没有明说,但是,宋文毅又不傻,天子说‘自愿买卖’,那宋太监,有的是法子让他们自愿。
说白了,这其实就是硬抢!
所以,宋文毅本以为,天子是想要扩大皇庄,让其继续膨胀,和皇店一样,成为内库稳定的财源。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