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益,你当知道,宋文毅一事,陛下如此处置,已经是最妥当的办法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最好,朝局如今多事,为区区小事同陛下怄气,实属不智之举啊!”
面对俞士悦如此诚恳的劝解,于谦的脸色一阵变化,最终,他叹了口气,道。
“可这毕竟,不合法度!”
“且不言宋文毅有没有欺瞒陛下,其中内情是否属实,单是陛下刻意回护宦官,这便已经是第2回 了,上一次宣府之事,这一次皇庄之事,皆是如此,次辅大人你也应该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回,俞士悦沉默下来,这话倒是无可反驳,先前舒良在宣府的事,按理来说掉脑袋都够了,但是天子一意袒护,最终将其保了下来,连几个月都没过,只待风波一平,这位舒公公便像个没事儿人一样,重新坐回了东厂提督太监的位置。
这一次,又冒出来个宋文毅,虽说二者所为之事,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实在要说是偏袒回护,也不为过。
见俞士悦不说话,于谦脸上的忧虑更甚,继续道。
“再有便是,这宋文毅虽然打着为皇庄佃户讨回公道的旗号,可说到底,这田亩到最后,是被他划到了皇庄的名下,并非归还于佃户,若说他毫无私心,怕是让人难以相信。”
这话越说越离谱了,话中隐隐透出的意思,让俞士悦也是脸色一变,道。
“于少保,话可不能乱说!”
刚刚于谦说的虽然是宋文毅,可更深层次的指向,说白了实际上是天子,毕竟,皇庄是天子的私产,所以这句话实际上隐隐指向的,是天子贪财。
也怪不得听到这句话,俞士悦顿时有些不安。
不过,于谦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看到俞士悦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反倒更进一步,说道。
“自瓦剌之战以后,国库萎缩,陛下的内库补贴了许多花用在国事上,除此之外,陛下重开选秀,宫中的妃子们多了不少,花用也随之增长,再加上南宫那边也依靠着内库,太上皇自回京以后,频繁纳妃,宴饮无度,如此种种,皆需内库出钱。”
“以往的时候,内库除了每年岁入之外,更多依靠于皇店在边境互市之利,但是自去岁以来,边境内乱,皇店所得锐减,但是内库支出却繁,陛下若有转而依靠皇庄之念,也并非没有可能……”
“廷益!”
这番话于谦说的不急不缓,可是俞士悦却脸色越来越难看,话到最后,他忍不住开口轻斥,道。
“你这是在妄议君上!”
于谦沉默着,脸色有些复杂,轻声道。
“是妄议吗?”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恢复过来,摇了摇头,道。
“于某也情愿,这是妄议,但是,次辅大人身在内阁,所知应该比于某更多。”
“宋文毅乃是矿税太监,他在强买强卖这些田地之时,用了许多手段,其中之一,便是将不愿出卖田地的富户之家,指为开矿之地,以此为由强命其缴纳矿税,此举已与强抢无异。”
“朝廷本有矿税收缴之制,何用一宦官重收?如今止在京畿,便已有如此行径,若置之不理,日后诸内宦照此效仿,于各地收缴‘矿税’,便是真正的大祸了!”
这番话说的,让俞士悦的眉头也拧了起来。
他没想到,于谦考虑的如此深远,的确,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皇庄上头,却忽略了宋文毅矿税太监的身份,和他在夺田过程中假借矿税之名的手段。
与此同时,他也的确意识到,于谦刚刚所说,很有可能并不是杞人忧天。
因为如果夺田的事情是个意外的话,那么这个矿税太监的职位,却无疑是出自于天子的意思,内廷本无此职位,可是,在成敬出京之后,天子却特意设此职位,交给了宋文毅。
换句话说,如今宋文毅用的这些手段,天子大抵是知道的,而且是默许的。
由此推论,于谦的担心,的确不无道理,矿税太监之设,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再开财源,以弥补皇店损失的……
俞士悦一时脸色有些难看,但是片刻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道。
“如今这些都是猜测之语,做不得准,总之,宋文毅一事,陛下已有明旨,你若仍旧揪着不放,有逼迫君上之嫌,更何况,朝廷如今事务繁杂,若是时间精力都消磨在这件事情上,恐得不偿失。”
话虽委婉,意思却明白。
于谦沉吟片刻,虽然有些不愿,但是,到底点了点头,道。
“次辅大人放心,于某并非不知进退之人,我不在朝堂之上继续参奏此事便是。”
这回,俞士悦才松了口气,劝道。
“廷益,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宋文毅之事,如今虽然尘埃落定,可毕竟是有所惩处,至于你担心的诸内宦效仿,还为时尚早,宋文毅毕竟只是一人,矿税太监若要到各地‘收缴’矿税,总归是要陛下点头的,若真是陛下有此念头,我等再上奏劝谏不迟。”
然而,于谦却并不似他这么乐观,脸上掠过一丝忧虑,不过到最后还是道。
“希望如此吧……”
这话说的有些敷衍,让俞士悦心中仍旧有些不安。
思索了片刻后,他到底还是开口道。
“方才我来时,你说范都督此来是找你商议军府贪渎案的,不知此事具体状况如何?”
按理来说,这是兵部的政务,俞士悦此刻开口发问,有些不合适,因此,他这句问话,倒是让于谦有些奇怪。
不过,奇怪归奇怪,这事情不算是什么隐秘,因此,稍一犹豫,于谦还是开口道。
“基本都已经了结了,范都督刚刚过来,就是调些案卷,不出意外的话,三五日之内,奏疏便会递到陛下案头。”
应该说,上次张輗在朝堂上和王钦启奏了这件事情的进度之后,用处还是颇大的,至少范广这边,也加快了进度,不过……
闻听此言,俞士悦轻轻颔首,道。
“这是应当的,不过,此案虽了结,可是,军府整饬只怕才刚刚开始……”
眼见得于谦皱了眉头,似乎有些疑惑,俞士悦解释道。
“此事之前你刚回京时,我便提过,这桩贪渎案,源起于都督同知张輗所奏,他当时提出此事的目的,是为了替英国公府拿回对军府的控制权,只不过后来,陛下用了王钦,令其未能如愿罢了。”
“但是,贪渎案只是个引子,军府的问题,远远不止当初张輗参奏的这么简单,范都督既然来找你了,想必也提到了一些内情,此次虽是查贪渎,但是却暴露出了诸多的问题,像是舞弊,吃空饷,裙带关系,克扣军粮,荒废操练等等,繁杂的很。”
“所以,此案虽结,可对军府的整饬,却必定是刻不容缓,我想张輗之所以在朝上一直催促此案了结,也正是源于此节。”
这中间的内情,于谦也算知道一些,只不过,回京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忙着整饬军屯的后续,所以没顾得上而已。
此刻听俞士悦提起,他也隐隐明白过来,道。
“次辅大人的意思是,张輗还是想要借此机会,再争一争军府之权?”
“不错……”
俞士悦点头,道。
“以陛下的性格,既然这些问题已经暴露出来了,就不可能置之不理,而且,如今边境安稳,草原内乱,正是整饬军府的好时机,之前军府当中官员,多是各家勋贵门下,这种状况,只怕也不是陛下想看到的,所以,整饬军府势在必行。”
“只是,这主事之人到底给谁,怕是不太好选……”
于是,于谦也思索了片刻,随后缓缓道。
“不错,军府乃总天下军事,职责紧要,陛下若要整饬,必定会遇到重重阻力,尤其是各家勋贵,必定会暗中阻挠,所以,要么是兵部牵头,要么是勋贵当中足够有份量威望之人,若非如此,必然难有成效。”
如今军府的状况,实质上就是被各家勋贵瓜分,少有和他们没有牵连之人,所以,要整饬军府,必然会触及到他们的利益。
想要顺利整饬,那么,要么是和勋贵素无关联的文臣出马,要么,就得是勋贵当中拿得出手的人物。
文臣这边,没有别的选择,想要名正言顺,就只能是兵部出马,这毋庸置疑。
而勋贵这边的话……
“若陛下不让兵部插手,那么可选之人并不多,昌平侯杨洪,靖安伯范广,丰国公李贤,再有就是两大公府出马。”
俞士悦接着于谦的话头,继续开口道。
“昌平侯素有军功,尤其是此次杨杰边塞一行,在京中威望盛隆,又受陛下宠信,当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自宣府一行归来后,昌平侯便卧床不起,据说今日连连呕血,身体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至于范都督,和岷王府是姻亲关系,又本是中军都督府都督,名正言顺可以主持此事,但是……”
“但是范都督兼管京营,清查贪渎案也就罢了,若是再主持军府上下的整饬,权势太盛,决计不可!”
于谦摇了摇头,断然否定了这个可能。
虽然说范广和他相交深厚,甚至最初范广被重用,就是他举荐的,但是一码归一码,朝事之上不能掺杂私人情感。
这次整饬军府,规模必然不小,就算是范广再没有私心,也必定会趁此时机提拔自己的人,就算是不提拔自己的人,那经此一事,他也必然和其他勋贵有更紧密的联系。
如此一来,他对军府的控制力大增,军府,京营皆在他手中,已有威胁皇权的力量。
经过了军府贪渎案之后,范广已经足够在军府站稳脚跟,在接下来的事情,他已经不适合参与了。
所以,要么范广交出京营,要么整饬军府一事,他只能置身事外,最多是从旁协助,可是,京营乃是京畿重地力量最强的官军,必须要放在可靠之人的手中,眼下来看,除了范广之外,天子很难找出另一个可以足够信任的人来执掌京营了。
因此,整饬军府,范广注定难以亲自主持,甚至于,如果天子要用他,于谦就会第一个反对。
随后,于谦又道。
“丰国公也不行,他虽然位高,但是能力和精力都有欠缺,至于成国公,太过年轻,威望不足,而且,陛下既已用了王钦,便不能再让成国公进入军府,所以……”
话至此处,于谦停了停,于是,俞士悦接口道。
“所以,在勋贵当中份量足够,能够将此事推行下去,且在朝中并没有太多实权的,就只有英国公府了。”
“虽然张輗并非英国公,但他毕竟身在京中多年,对军府知之甚深,又与成国公府是姻亲,所以他是有这个能力做主持者的,但是如此一来,他的官职,就势必要提上一提,成为军府的实权掌控者之一了……”
。。。
第1066章 戒急用忍
朝局之复杂,便复杂在局中有诸多势力,相互倾轧,与此同时,又相互制衡。
大者而言,朝中文武分立,相互对峙,更有藩王,宦官在旁虎视眈眈,但是从小处来说,文臣勋贵内部,乃至是各衙门之中,也都是各方势力相互牵制之处。
按照惯例来说,如果不是因为有太上皇的因素在,英国公府不可能被冷落这么久。
所以说,朝局毕竟多变,有些时候,并不是说天子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不出意外的话,此刻天子的心中也有些为难,如若给了张輗机会,那么英国公府复起,就代表着太上皇一系在朝中重新占据了一定的地位,但是如果不用张輗的话,勋贵当中,有资历威望可以担此重任的,也的确寥寥无几。
“数来数去,可以主持此事者,其实就只有你和张輗二人。”
“英国公府的优势在于积淀深厚,又有成国公府臂助,从此次贪渎的桉件就可以看出,张輗手中握着诸多军府官员的把柄,所以,如若让他来主持整饬,那么难度会降低许多,但是,他的劣势就是,并不受陛下的信任。”
俞士悦抬起头,看着于谦,认真的道。
“至于你,虽然兵部并不直接插手军府事务,所以和其中诸多官员牵扯不深,要主持此事会受到重重阻挠,但是,你毕竟受陛下信重,整饬军屯如此繁复浩大之政令,陛下全力支持之下,一年便可毕功,整饬军府的难度,绝不会比前者更高。”
“这其中的深浅,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所以廷益,你必定要尽力,争取能够主持此事,否则军府落入英国公府之手,便不妙了。”
这番话,俞士悦说的审慎之至,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于谦沉默下来,他清楚俞士悦的意思。
所谓不妙,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太上皇会借英国公府之力,重新干预朝政,至于另一层,则是指的文武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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