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的,又在大明朝重演了?
“既是如此,这份奏疏事关重大,不若,奏请陛下,下朝议如何?”
看着手里的奏疏,张敏沉吟片刻,谨慎的开口道。
俞士悦思索了一下,也点了点头。
应该说,为了这点事情下朝议,压根就是小题大做,毕竟,都察院现在又不是没有掌事官,就这么一份举荐的奏疏,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皇帝批了就算了,哪还用的上下朝议。
但是,这两位内阁大臣,却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这种方式,原因便是,现在天子的心思,着实是有些太过难以捉摸了。
这道圣旨,看似是在褒奖王竑,可是,朝堂之上的事,很多时候,可不能只看表面,比如说……
回到自己的公房,俞士悦又将刚刚那个前来禀报的中书舍人叫过来,细细盘问了一遍。
当然,重点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这种后宫之事,这么短的时间,他们是怎么打探到的。
得出的结果也很简单……
“回次辅大人,皇后娘娘派了很多人去王大人府中赐礼,有几个出宫的宫女,出宫时将这般情景说了出来,如今,宫中已经有不少人都知道了。”
这话一出,俞士悦的神色顿时变了变,挥手将那中书舍人打发下去,他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如此看来的话,天子是有意如此,至于目的,恐怕是要鼓励言路,却又碍于情面,不好放下身段亲自出面,所以效仿了唐太宗故事。
不过,虽然说这个解释颇为合理,但是,俞士悦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与此同时,这个疑问也同样出现在了坤宁宫中。
“禀皇爷,消息已经散出去了,想来,如今内阁已经得到消息了,过上两日,只怕朝中也会传开,奴婢回来时,几位老大人一直想问皇爷为何要下这道旨,奴婢按您的吩咐,只说是皇后娘娘劝了,并没有多说其他的。”
听到怀恩的回报,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见此状况,一旁的汪氏却忍不住问道。
“陛下,臣妾也不明白,您要赏这位王大人,赏便是了,为何要说是臣妾劝的?”
汪氏的家里,也不算是小民小户,自然也是读过书的,所以,唐太宗的故事,她当然也知道。
不过,大明不是唐朝,汪氏也很清楚,自家夫君不是那死要面子的人,若是那王竑说的真的有理,赏赐便是,偏要拐这么大的弯子。
“朕不是唐太宗,王竑也不是魏征……”
闻听此言,朱祁钰摇了摇头,开口道。
“大明需要一个魏征,可是,朕不需要……”
就像所有人猜测的那样,这件事情,朱祁钰的确是在仿效唐太宗故事,但是,却又不完全是。
武英殿之事后,朱祁钰冷静下来,便想起了那日在陈府的情景。
当时,朱祁钰问如何解决言路的问题,陈镒给他的回答是,观历代贤君所为,或有所得。
那个时候朱祁钰没反应过来,但是,武英殿一事,却让他猛然想到,陈镒指的,可不就是唐太宗和魏征的事吗?
贞观之治,清平盛世,和这对君臣是脱不了干系的,有关于他们的故事,如今在朝野上下,依旧广为流传。
不管是唐太宗心爱的小鹞被捂死,还是长孙皇后的劝谏,都成为了让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所以陈镒想说的很简单,那就是,如果想要一个敢于言事的环境,那么,要么就是给予言官宽松的环境,让他们说什么都不会被责罚,要么,就是打造出一个像魏征一样的人出来。
前者显然不是朱祁钰想要的,毕竟,大明的科道已经足够张狂了,再给他们无限的谏奏权,那他之前还折腾什么。
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第二条路,找一个标杆出来,打造一种,好像是鼓励言事的氛围出来。
所以,朱祁钰说,大明需要一个‘魏征’,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需要魏征的是大明,而不是朱祁钰自己。
这就是,他非要仿效唐太宗和长孙皇后故事的原因。
魏征是千古名臣,而唐太宗之所以会接纳他的谏言,不仅仅是因为他自己心胸宽广,更重要的是,魏征本人是有见识的,他提出的大多数谏言,都是正确的。
这两者兼备,才促成了这一段君臣佳话,可是,在朱祁钰看来,王竑显然是达不到魏征的高度的,此人虽然正直,可是,却过分迂腐。
如果说朱祁钰出面封赏他的话,那么,就出现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既然赏了,便等于承认他是对的,既然是对的谏言,身为君上,就没有不接纳的道理。
可是,朱祁钰需要的,是一个有魏征之名,而无魏征之实的大臣。
如此一来,便只有让皇后出面‘劝谏’,如此一来,双方都能有台阶下,而且……
朱祁钰看着眨了眨眼睛,明显有些不解的汪氏,却没有多说,只道。
“治哥儿呢?陪朕去看看他……”
第1153章 你说你的
陈镒的奏疏,朱祁钰到底是没有准。
不仅仅是他举荐王竑的没准,连带着乞骸骨的奏疏,也没有准。
想明白了那天陈镒说的话的意思的时候,朱祁钰自然而然也就明白了,陈镒这段时间一心想要致仕的原因。
作为左都御史,他早就已经察觉到了皇帝乾纲独断的问题所在,但是,他的性格和为官之道,并非那般刚硬直率,而且,以他对皇帝的了解,也很清楚,直接跟皇帝起冲突,并非是明智之举。
别说是他一个左都御史,就算是于谦这等声望,地位,能力都皆出众之人,跟皇帝作对一样没有好果子吃。
说到底,皇帝乾纲独断的前提条件是,皇帝能够乾纲独断。
当今圣上,虽然登基不过数载,但是在朝中的权威,却并非可以任人拿捏的幼帝。
虽然说,看似听言纳谏,怀柔谦恭,可实际上,外有和宗室联姻的勋贵重臣提督京营,内有锦衣卫,东厂俯首听命,再配合上天子本人炉火纯青的政治手腕,早已经将整个朝局牢牢掌控在手中。
说句不客气的,任何胆敢挑战当今圣上威严的人或者势力,基本上都没有好下场,这一点,从张軏,萧维祯,再到高谷,罗通,还有军屯中的一众勋贵,都已经无数次的证实了。
唯一能够幸免的,恐怕就是南宫里的那位,不过,经过春猎一事后,太上皇虽然尊荣犹在,可实际上,早已经是令不出南宫,再难对朝局有任何干涉影响。
这种情况下,抱着所谓的一腔热血,想要通过金殿直谏的方式,让皇帝让步,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之前因杨杰一事,天子要出兵宣府,备战蒙古,底下群臣执意不肯,可结果还不是一样,一道圣旨,杨洪带着京营即刻出发,压根不管朝中大臣的议论。
而且,在那之后,天子虽然没有直说,但是,反手就进行了科道改革,严禁科道官员越权议论非职权内之事。
陈镒并不是那种鲁莽冲动之人,所以,他当然不会傻到正面和皇帝去对抗,更何况,在他看来,想要谏阻皇帝,完全有更好的办法。
乾纲独断的坏处,陈镒能够看得出来,他相信,天子也能看的出来。
所幸的是,天子无论如何,总还是将社稷家国放在心上的。
因此,对于陈镒来说,他想要改变这种现状,并不需要限制皇帝的力量,这做不到,也不能做。
可是,这不代表就没有办法了,乾纲独断的前提条件是,皇帝能乾纲独断,可真正落实下来,还需要一个条件,那就是,皇帝想乾纲独断。
这话听起来有些荒诞,毕竟,谁又不想一呼百应,群臣顺意呢?可事实确是如此,乾纲独断最大的坏处,就是会让言路日渐堵塞,群臣或是因天子权威不敢开口,或是因劝谏无用,所以渐渐灰心,总之,时间久了,会让天子慢慢听不到真正的忠言,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只不过,最开始皇帝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所以对于陈镒来说,他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只要让天子意识到,周围的大臣,已经渐渐不敢对他说实话,便足够了。
既然天子心怀天下,有成就一番功业之念,那么,在觉察到这一点时,自然就会做出调整。
只不过,这需要一个契机,而且,这个契机不能来的太晚,否则的话,朝堂上下慢慢形成了习惯,就积重难返了。
所以,这才是陈镒最担心的,所幸的是,他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在自己府中见到皇帝的时候,陈镒就知道,他一直在等的契机,来了……
不过,即便如此,有些话也是不能直说的,科道之所以招人烦,就是因为,他们试图‘教导’天子治国之道。
陈镒如果也这么做了,或许反而会起到负面的效果,所以,他只是选择引导,就像他过去一直做的那样。
作为臣下,他没有资格教皇帝应该怎么做,但是,历代先贤,明君却可以。
所以,他才会说出那句以史为鉴的话。
从结果上来看,朱祁钰的确领会到了陈镒的意思,也明白了他的一番苦心。
但是,自由发挥,也有自由发挥的坏处。
那就是,有些时候,结果未必会全如设想的那般。
看到手里的这份奏疏的时候,朱祁钰就明白,陈镒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就是想要在大明再造一个‘魏征’出来。
想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有几个条件,首先便是,此人要有一往无前的锐气,不能惧怕君上之威而畏首畏尾,其次便是,他要有足够高的声望和号召力,最后,也最关键的是,此人不能在朝中,有太大的势力。
这听起来很矛盾,但是,这却是必要的条件。
说白了,这个‘魏征’一旦出现,必然会用之前陈镒所放弃的方式,也就是金殿直谏的方法来面刺君过,所以,他要有足够的号召力,能够统领科道,但是,却不能实质性的控制科道,否则的话,要么会威胁到皇权,要么,在威胁到皇权之前,就会被天子给掐灭。
想要维持君臣之间微妙的平衡,就必须要有一个清望虽高,可是,却类似孤臣一样的存在。
原本,陈镒觉得于谦合适,但是,可惜的是,内阁的那位次辅大人,和于谦的关系太好,单这一条,便注定了于谦不能再成为科道的领袖,行这种冒犯君威之事。
所以到了最后,陈镒的目光落在了王竑的身上,左顺门一事,他在士林有了足够的声望和号召力,但是,这种号召力,又无法转化成真正的势力。
更重要的是,一旦王竑走上这条路之后,他固然会成为一个标志,鼓励朝中大臣敢言直谏,但是,随着他越来越多次的冒犯天颜,也必然会慢慢的成为一个真正的孤臣。
换句话说,朝中大臣或许会和他一起在需要的时候进谏,但是,却绝不会有人和他有所深交。
这样的一个人,在陈镒看来,恰好可以承担这个角色。
所以,在和朱祁钰谈过之后,陈镒便上了这份奏疏,他想用自己最后的影响力,帮助王竑上位。
对于陈镒来说,他自己的性格成不了这个‘魏征’,私心上,他或许也不想成为‘魏征’。
因此,当他知道,自己等的那个契机终于到来的时候,才会想要让王竑来替他掌管都察院,统领科道。
不过,对于朱祁钰来说,他显然并不这么想。
大明需要的是一个象征性的‘魏征’,他也不想事事都真的受王竑的掣肘,所以,一旦让王竑真的成为都察院的坐堂官,那么,很多事情未必能如他预想的那样顺利了。
所以,留着陈镒在朝中,至少能够在需要稳定科道的时候起到作用。
基于这一点,他也只能让这位老臣,继续在辛劳一段时间了……
不出意外的是,这道旨意发出之后,朝中倒是有不少人觉得,天子开始优容科道,恢复听言纳谏的本色,所以,在此后的两次早朝上,以王竑为首的几个御史,纷纷上奏,再请停罢造船一事。
但是,很快,朱祁钰就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
朝堂上谏言归谏言,可是,下给兵部和户部的旨意,却不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于,还催促二者加快进度。
毕竟,朱祁钰只说让他们该上奏的上奏,该进谏的进谏,可没说自己一定会听……
一段时间过后,朝堂上下也看出了天子的态度之坚决,因此,也渐渐的都偃旗息鼓了。
王竑虽然仍旧坚持不妥,时常提起此事,但是,奈何他自己又做不了主,何况,这又不是什么攸关社稷的大事,虽然王竑性格冲动,却也不至于闹出来什么叩阙跪谏的过激举动。
不过,有了王竑这么个科道吉祥物在,朝堂上一众大臣倒是放松了许多,在朝堂上也确实更敢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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