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是陈循的老家,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是锦衣卫过去,也未必就能比陈循处理这件事情更快。
从这个角度而言,张敏虽然说的委婉,但是实际上就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陈循一个机会,让他自己了结这桩事。
不过,对于张敏的这番话,朱祁钰却并没有什么表示。
见此状况,一旁的俞士悦立刻站了出来,反对道。
“陛下,臣以为不妥。”
“刑部受陛下圣命追查一应贪渎案件,此事举朝瞩目,如今,既然有官员出面举证,自然应该详查,否则的话,传扬出去,外间朝臣必将质疑陛下整顿吏治之决心。”
“何况,此事虽然涉及陈尚书之子,可如首辅大人所言,暂时并无实证,既是如此,自然当秉公详查,以还陈尚书清白,正朝局民心。”
一旁的萧晅听了这话,脸色不由有些愕然。
他虽然到内阁有一段时间了,但是,还真是头一次瞧见,这首辅和次辅两位,竟然如此直接的针锋相对。
难道说,这就是他们和天子私下里奏对的常态吗?
可是,为什么看着首辅大人,也并未生气呢?
这般想着,上首天子的声音便已经响起。
“萧先生觉得呢?”
“此事是你先揭破,既是如此,那先生觉得,是该暂时按下,秘密查探?还是公之于众,堵住悠悠众口?”
于是,随着天子的这句话,一旁的张敏和俞士悦,也将目光落在了萧晅的身上。
这个时候,萧晅才猛然反应过来……
他被算计了!
这桩事情,注定是要得罪人的,刑部严查大计的案子,是受了天子的旨意。
如今虽然说牵扯到了朝中重臣,可如若是按下不提,那么,就像俞士悦所说的,必定会引起外间议论,有损天子声名。
可如果说要大张旗鼓的秉公严查,必然会得罪陈循。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哪怕是张敏和俞士悦这样的人,也不愿意平白去做这个得罪人的事。
但是,事情到了内阁,他们两个又不可能不理,所以,二人便反其道而行之。
先借口奏疏是萧晅最先拿到拉他一同进宫,然后在御前奏对时,二人又针锋相对,持完全相反的两种意见。
这种状况之下,天子必然会询问他这个在场的第三人。
如此一来,他就成了那个,最后的‘决定性’力量,不论是哪种结果,最后招人恨的,都变成了他。
这两个人,平日里看着那么井水不犯河水,却不曾想,到了御前,竟然这么心照不宣。
萧晅本就不善奏对,再想明白了这些,心中更是有些紧张,感受到天子的目光,他额头都渗出了汗水。
一旁的俞士悦和张敏二人,看着他这番神色,却并没有什么反应。
这次的事情,本来就是萧晅先挑起来的,内阁辅臣品级相同,没有上下只有排序,每个阁臣都该有自己的担当,没有道理让他们来替萧晅担这个责任。
萧晅去找俞士悦,无非就是想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既然如此,那他就要做好,被人塞回来的准备。
片刻之后,萧晅踌躇再三,方道。
“陛下明鉴,臣本是吉安之人,和陈尚书是同乡,无论褒贬,恐怕都难以公允,故而,臣不敢贸然评论,不过,臣相信,以陈尚书的操守,恐怕不至于有徇私枉法之事,至于其子陈英,臣并不熟识,也不敢妄加揣测。”
既然选哪个都要得罪人,那么,索性就两不得罪好了。
于是,萧晅最终还是抛出了最开始的理由,想要置身事外。
见此状况,朱祁钰倒是也没有继续追问他,而是道。
“既然如此,那就先召陈尚书过来,问一问吧……”
毕竟涉及重臣,一时之间也不好决断,所以到了最后,朱祁钰还是打算先把陈循叫过来。
至于张敏和俞士悦刚刚的争论,其实只要细想想就会明白,那根本就是个伪命题。
这一招,算是这帮文臣们最喜欢玩的把戏之一了,明面上闹得不可开交,各执一词,但是其实,各自都给自己留了退路。
说白了,他们二人看似分歧很大,但是实际上,两套方案的分歧在方向上,而不在具体的落实上,放在具体的措施上,根本就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
就像现在,召见陈循过来质询,并不代表就一定要宽纵此案,只是……
“陛下,刑部尚书金濂求见!”
前去传召陈循的内侍刚刚出门,未过片刻,便有人前来禀报。
这个当口,金濂过来……
底下几个内阁大臣相互对视了一眼,脸色皆有些凝重。
“召他进来吧。”
天子吩咐了一句,于是,内侍拱手退下,再上殿时,身后已经跟着一位绯袍老者,正是刑部尚书金濂。
金濂进到殿中,才发现张敏等人也在,心中疑惑的同时,躬身行礼。
随后,朱祁钰问道。
“金尚书求见,可是有何急事?”
闻听此言,金濂瞥了旁边的几个内阁大臣一眼,颇有几分踌躇,不过,人都已经在这了,他也不好跟天子说,将他们撵出去,于是,稍一沉吟,金濂还是开口道。
“陛下,刑部刚刚接到了一份诉状,其中,牵涉到了朝廷大臣的家眷,而且,可能和这位大臣有关,故而,臣请见陛下,想要求一道旨意,以便继续查下去。”
这话一出,在场的大臣更是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露出一丝若有所思之色。
要知道,此前天子已有圣旨,刑部此次查案,务求审慎明辨,案情当中所涉及的官员,皆可问询。
所以理论上来说,如果不是到了需要羁押的地步,金濂完全可以自行决定。
除非是,涉及到了和他同级别的大臣,这种情况之下,无论是问话还是传唤,都必须要单独请旨。
如此说来的话,那么的确很有可能是……
看着遮遮掩掩的金濂,朱祁钰叹了口气,直接了当的开口问道。
“金尚书是说,工部陈尚书之子陈英的事吧?”
啊这……
金濂下意识的看向了一旁的内阁几人,却见他们几个的脸上都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于是,他只得点了点头,道。
“陛下明鉴,确实如此。”
随后,金濂便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今日清晨,吏科给事中王铉来到刑部,声称要举告工部尚书陈循,纵容其子陈英在家乡泰和县兼并土地,纵奴伤人,并借其父之名暗中施压府衙,逃脱不法,代其父收受贿赂,以权谋私,卖官鬻爵等十一桩不法事。”
“有部分罪状,王铉一并带来了证据,其中包括时任泰和县知县同陈英的往来书信,犯官季同向陈英行贿的历年账册,以及王铉自己的供状,一应证词证物,臣俱已封存,王铉本人也牵涉其中,需要进一步调查,不过他是官身,未得旨意臣不敢擅自羁押,现已派人将其送回府中。”
“具体详情,臣已具本于此,请陛下御览。”
说着话,金濂拿出一份奏疏,递了上去……
第1158章 质询
奏疏递了上去,不多时,朱祁钰便看完了,略一沉吟,他开口道。
“金尚书来之前,朕和内阁几位先生,也正在商议此事……”
说着话,朱祁钰看向了一旁的张敏,于是,后者连忙开口,道。
“不错,我等求见陛下,也是为了陈尚书一事,今日清晨,内阁接到了吏科给事中周鉴的奏疏……”
随后,张敏简要的将奏疏的内容说了一遍,听完了之后,金濂的脸色也变了变,眉头微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此状况,朱祁钰开口问道。
“此事由刑部而起,如今王铉提供的证据,也都保留在刑部当中,金尚书觉得,此案应该如何处置?”
这话可不好答,不过,金濂既然来了,自然是早就做了打算,踌躇片刻,他开口道。
“回陛下,王铉所供十分详实,而且,据刑部调查,的确有一些官员,曾向京中官员及其家眷有所贿赂,只不过案情未明,臣不敢擅奏,如今,既然有了证据,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按照如今刑部查得的线索,以及王铉的供述,他自己便是收受贿赂的其中一人,再加上,此案如今已经有风声传出,若不处置,恐怕令朝廷上下物议。”
“故而,臣想请陛下降旨,将王铉暂时关押府中,他所供之事,包含陈循之子陈英在内,由刑部传唤问话,详查此案。”
作为刑部尚书,应该说如今的满朝上下,没有比金濂掌握着这个案子更多线索的人了。
按照目前他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个王铉自己就不干净,他和另外一个地方官员季同,有着很深的牵扯,后者的贪渎罪名,早就已经定下,但是,多年来贪污受贿的银两,却有大半都被送进了京师,用作贿赂之用。
而帮助季同在京中行贿的人,就是王铉,其实,就算是王铉自己不来,最多再过三五日,金濂也会提请圣旨,将他羁押审讯。
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个王铉竟然先发制人,来了这么一招。
听说了事情来龙去脉的同时,金濂就已经确定,王铉到刑部举告,和周鉴弹劾陈循之间,必然有所联系。
不然的话,周鉴远在京城,怎么可能得知吉安府的事,要么是王铉提前将此事告诉了周鉴,要么,就是他们暗中早就商量好了。
现如今,金濂不好判断到底是哪一种情况,但是,多年为官的直觉告诉他,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他们二人,一个去刑部举告,一个在朝上奏事,其目的无非就是,想要把事情给闹大。
这也是金濂之所以急匆匆进宫的原因,王铉这么大张旗鼓的去刑部举告,看到的,听到的人很多,这件事情很快就会在朝堂上传开,再加上周鉴的这份奏疏,朝野上下的目光,都会盯在刑部的身上。
如果说,这个时候,刑部毫无动作,那么,之后的案子,也就审不下去了,毕竟,谁的背后还没有点人脉,今天刑部因为涉及到了陈循,所以坐视不理,那么明日其他的重臣寻上门来说情,刑部又怎好铁面无私?
所以,不论如何,现在最紧要的,是要做出个样子来,至少明面上,不能落人口实。
这一点,不止是金濂,在场的其他人也心知肚明,毕竟,王铉这么一闹,事情不大也大了。
“既是如此,那便照卿之意,命锦衣卫将王铉禁闭府中,停职待勘,此案仍交由刑部主审,一应涉案人员,三品以下,刑部皆可予以传唤,务求从速查明案情。”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朱祁钰也没有太过犹豫,直接了当的便吩咐道。
单看这道旨意,倒是干脆利落,下定了决心要严查的样子。
“臣领旨。”
金濂拱手领命,不过,他的话音刚落,外间便有内侍进来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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