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当初刑部查到的线索,通过查抄那些官员的家产,朱祁钰初步估算,应该是可以支撑到年底的,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
但是,如今刑部却被陈英的案子绊住了手脚。
上次对于陈英和王铉的问询,得到的信息并不多,王铉竭力指证陈英借陈循之名收受贿赂,并且,还指控他在家乡行不法之事,但是,陈英对此,却一推二五六,半个字都不认。
再加上王铉自己身涉季同的案子,朝堂上下说他什么的都有,有人骂他辜负师恩,背信弃义,有人骂他蓄意构陷,胡说八道,与之相对的,则是不少大臣,上奏要求严惩王铉,同时,给陈循求情。
虽然说,这些日子没有那么激烈了,但是,这不代表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开了,如今满朝上下,都在盯着刑部,想看看此案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
可问题就在于,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陈英受贿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虽然还没有铁证,但是,想要找到证据,也就是时间问题而已。
朝中或许有大臣是被人蛊惑,但是,朱祁钰相信,更多的人,肯定对真相有所猜测。
他们之所以这么鼓噪,目的就是为了让刑部低头,只要此案陈英能够顺利脱身,那么,其他的案子,也未必就不能故技重施。
朱祁钰早就察觉到了这种动向,但是,他一直都没有做出举动,并非是对此坐视不理,而是,他还察觉到了,这背后或许有隐藏更深的秘密。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些朝议的背后,很有可能是陈循在推动,毕竟,他有这个动机,更有这个实力。
但是,就那天陈循的表现来看,他自己也清楚,陈英做下的事情,迟早是瞒不住的,所以,他只想要把自己给摘出来,更重要的是,以陈循的聪明,他应该很清楚,刑部查这些案子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这种时候做这样的事,即便是为了自保,可因此得罪了朱祁钰这个皇帝,绝非是明智的选择。
更何况,朱祁钰还没忘了,当初周鉴和王铉一起行动,这背后必定隐藏着的秘密。
他有一种预感,这才是一切的源头,只有查清了这个,才能理清楚如今这扑朔迷离的局面。
没过多久,怀恩便回转进来,道。
“皇爷,舒良公公请见。”
闻听此言,朱祁钰略微皱了皱眉头,有些诧异,道。
“这么快?”
要知道,派出去的人才走没多久,而且,他的口谕也只是催促舒良,并没有要召他来见。
这么说的话……
“回皇爷,奴婢派过去传谕的宦官回报说,他不是在东厂见到的舒公公,而是在出宫的路上见到的。”
怀恩解释了一句,闻听此言,朱祁钰顿时打起了精神,道。
“叫他进来。”
“是。”
随后,舒良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了殿中。
“奴婢舒良,给皇爷请安。”
和往常的样子不同,舒良今天的神色罕见的沉重的很,并没有他惯常的笑容。
朱祁钰也没有心情废话,让他起身之后,直接了当的便问道。
“你既然主动求见,想来是朕之前交办给你的差事,查到什么了?”
“皇爷圣明!”
舒良上前两步,开口道。
“奴婢奉旨,查探周鉴,王铉等人之事,如皇爷所料,二人确实有所勾结,周鉴的那份奏疏,其中内容和诸多指控,的确都是王铉透露给他的,不过,王铉也并非始作俑者。”
“奴婢查到,在王铉的背后,还有不少官员涉事其中,而这些人里头,最重要的一个人,也是帮助王铉定下整个谋划的人,是……太子府少詹事,徐有贞!”
这个名字一出,朱祁钰也略微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这桩案子,竟然会和徐有贞有关。
要知道,此人虽然心机深重,野心勃勃,但是,至少有一点是可信的,那就是,他并非是贪财之人。
又或者说,他是那种看重仕途胜于看重富贵的人,所以,这种有可能影响前途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最多,也就是他自己曾经行贿给别人,但是,只要不是收受贿赂,徇私枉法,单单是行贿的话,并不算是什么太大的事。
如今的官场上,这种事情多了去了,徐有贞为什么会牵涉到这件事情里头?
更重要的是,他这么做是想做什么,要知道,这件事情涉及到陈循,动辄便有可能会引发整个朝堂的议论,这种大事,如果说徐有贞在背后起了什么作用,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舒良,向朱祁钰禀报?
这个徐有贞,到底在想些什么……
眼瞧着天子的脸色有变,舒良也低了低头,道。
“皇爷,这件事情十分复杂,奴婢来时,已经将详细的状况写成奏报,还请皇爷御览。”
说着话,舒良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递了上来。
朱祁钰没怎么犹豫,抬手便打开看了起来,不过,越往下看,他的眉头便越发的紧皱起来。
舒良办事,还是很得力的,更何况,他这次忙了这么许久,必定是下了一番工夫的。
成果也的确很丰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在东厂的查探下,已经基本勾勒出了雏形。
从这份奏报来看,此事的起因,是刑部如今仍在关押的,那个名叫季同的知县,他和王铉是同科进士,又是同乡,关系颇佳,此次大计,他被查出私自倒卖常平仓粮食。
更要命的是,他所在的县,是去年江西旱灾中,受灾最严重的州县之一,因为季同的贪污举动,直接导致了,在朝廷的赈灾粮食运达之前,当地发生了六次哄抢,两次民变,饥民饿死者有数百人,最后甚至有冲击县衙的举动。
可是,即便是闹成了这个样子,当时的知府却仍旧想要将此事压下来,最后,是有百姓拦了巡查御史的轿子,才揭破了这桩大案。
这桩案子,刑部早就已经审结了,当初奏疏呈递上来的时候,还着实是把朱祁钰气得不轻,险些想要将此人直接砍了,还是金濂力劝,说他在牢里有所举证,也算是戴罪立功,到最后,才改成了流放。
却没想到,他这件事情,竟然牵扯的这么深,唔,这么说也不准确,应该说,他算是这场祸端的起因。
这个季同,本身并没有什么能力,才学也不怎么样,当初会试的时候,是吊着最末的名次侥幸中试。
按理来说,他这样的人,最正常的去处,到县里当个负责刑狱的推官已经顶天了,而且,大概率还是偏远之地的推官,可是,他偏偏被选授了一个知县。
这背后的缘由,自然就是季同使了银子,和很多的官员本身就出身书香门第不同,季同家里祖辈都是商人,到了他这一辈,总算是勉强出了一个读书种子,他的老爹为了让他好好读书,甚至,还特意出钱,办了一座书院,延请大儒,专门来教授他。
季同和王铉,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结识的,和季同不一样,王铉的家境贫苦,但是十分有天赋,他们两个很快就成了好友。
后来,二人同一届中试,王铉的名次排在二甲前列,被留京成为御史,季同则是一番活动,谋了个知县的缺。
应该说,事情到此为止,还算是正常,但是,再往后就不一般了,季同此人,继承了他家里的商贾习气,到任之后,便整日想着如何搞银子,最初,他把心思打到了河渠的修筑上,结果后来洪水爆发,大堤被冲毁,他因此被贬官,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县丞。
但是,没过两年,他便又四处活动,被提拔了上来,而且,这一次,他还谋了一个江西文华之地的知县。
到任两年之后,他又把主意打到了常平仓的身上。
毕竟,常平仓一般不会启用,府衙虽然会定期检查,但是,也并不严格,里头的粮食根据粮价的波动,倒卖出去,可以获利良多,最重要的是,不易被发觉,如果遇到灾情,大灾的话,轮不到他操心,小的灾情的话,去邻近的府县拆借一下,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更重要的是,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季同学聪明了,他知道这么做风险很大,所以,打从他上任的时候起,就开始四处塞银子,从州府到巡抚衙门,基本上都收过他的银子。
正因于此,州府才会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尝到甜头之后,季同便好像是抓住了为官的精要一般,不仅给州府塞银子,更是打算依靠这种手段,继续再往上爬。
于是,他便找上了王铉,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第1162章 原委
看着面前的奏疏,朱祁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指骨节都有些泛白,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季同,竟然牵连出这么一连串的事。
在尝到用银子开路的甜头之后,季同想要故技重施,用银子谋求上进,按照舒良查到的内容来看,他早已经收买了州府的府丞,与此同时,巡抚衙门他也收买了人。
可以说,季同简直是将他能见到的人,都给收买了,但是,这还不够,到最后,吏部的考察,除了要参考州府的奏报,还要参考当地巡查御史给出的结论。
而这些巡查御史,是季同收买不了的,倒不是说,御史就收买不了,这句话的重点在于。
‘季同’收买不了。
为了防止科道官员徇私舞弊,和地方官员勾结,朝廷对于科道的管辖尤其严格。
这些巡查御史,基本上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轮换一次监察的地区,而且,他们每个人负责的地区,至少都是数县之地,每个县最多只能待上一两个月,所以,如果不是早有交情的话,那么,这么短的时间,是很难建立起,可以信得过对方的默契的。
说白了,才认识一两个月,就急忙忙的给人家送钱,季同敢送,对方也不敢收,谁知道这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陷阱。
但是,王铉不一样,他入仕以来就在京城当中,而且,此前当过御史,如今也算是在科道当中,他的人脉,比季同要广的多。
这么些年以来,季同和王铉一直都有所往来,而且,逢年过节的,季同也时常送些‘礼物’给王铉,因此,二人的关系一直颇佳。
季同打算好借银钱开路以后,趁着上一次回京述职的机会,和王铉见了一次面,具体谈了什么不清楚,但是季同走了以后,王铉就开始四处活动,替季同疏通关系。
凭借王铉在京中多年的人脉,果不其然,很快也找到了负责巡查江西的御史,按照东厂调查的结果来看,这几年下来,通过王铉,季同陆陆续续的往负责江西的几个御史身上,塞了近万两银子。
如此耗费,效果也自然是显著的,这几年季同治下,虽然多有事端,但是,有府衙的庇护,再加上巡查御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在吏部的考评,都一直是优良。
当然,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银钱的作用,如果没有这次灾情的话,那么这次年底,府衙给他的上佳考评,再加上吏部有人帮忙,季同便可以成功擢升入京,据说,连职位他都选好了,从六品光禄寺丞。
可惜,天不遂人愿,江西突然就出了这等灾情,灾民暴乱,地方哄抢,各种事端频出,再加上吏部大计,启用了许多新提拔的御史,刚巧到江西巡视的这位,是景泰元年刚刚中试的举子,所以,王铉和他并不熟识,这才掀出了这桩案子……
看完了这份奏疏,朱祁钰的脸色更是难看的很,从目前来看,季同所涉,并不是只有王铉一人,当地的府衙官员,还有京中那几个被他贿赂的御史,乃至是吏部也有官员牵涉其中,全加起来,至少有十几个,可谓是景泰朝的第一贪渎大案。
不过……
看完奏疏,朱祁钰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舒良身上,开口问道。
“这桩案子,的确骇人听闻,不过,还有两个问题,其一,王铉为何要主动投案?其二,徐有贞为何要掺和进这桩事情当中?”
虽然说,如今刑部已经通过季同查到了王铉,但是,至今仍然没有动作,就是因为手头掌握的证据还不充足。
这种情况之下,王铉其实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自救,如今他主动投案,即便是将陈英乃至是陈循拖下了水,可他自己的罪责,却并不能减轻分毫。
总不至于,朱祁钰因为顾及到陈循这个七卿,而连带着他一同宽宥了,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王铉的作为的确可疑。
其次便是徐有贞,目前来看,这件案子,和徐有贞并没有任何的牵连,即便是王铉行贿的名单当中,也没有徐有贞的名字。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去掺和进这桩事情当中呢?
舒良低了低头,显然早就料到朱祁钰会有此问,稍一犹豫,他开口道。
“皇爷明鉴,这桩事情干系重大,奴婢尚未曾查实,所以不敢妄言。”
闻听此言,朱祁钰眉头一皱。
这话的意思就是,已经查到了一些东西,但是,还没有确实的证据,舒良的性格,向来不是这般瞻前顾后之人,如此看来,这件事情背后,恐怕藏着的东西的确不简单。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朱祁钰实际上也没有了时间,直接了当的道。
“有话就说,朕恕你无罪便是。”
于是,舒良这才慢慢抬起头,道。
“皇爷容禀,这季同一案,如今已经算是脉络清楚,但是,在此案的背后,的确还隐藏这其他的案子。”
“奴婢在调查王铉和徐有贞之间关系的时候,发现他们二人之间,虽然有所往来,却交情并不算特别深,之所以能够走到一起,全是因为刑部员外郎,刘益。”
听到这个名字,朱祁钰略略有些迷茫,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朝廷的官员太多,即便是他两世为人,可能够记住的,也都是些重要的人物,区区一个刑部郎中,还不够让他上心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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