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早就知道,光是区区一个林聪,肯定不足以将他们这么多重臣都召集在一起。
天子既然让他们来,说明有更重要的事要商议。
果然,不出意外的是,紧接着,天子便道。
“这般事情,肯定不会只在京畿发生,朕是想说,如果各地的地方官,都是和林聪一样做法的话,那么,今冬过后,又会死多少人呢?”
这一番话,让众臣都陷入了沉默当中。
应该说,这是一个他们从未设想过的问题,倒不是说,他们没想过雪灾会死人。
而是天子刚刚的这番道理,是他们从没有尝试过的视角。
在场有不少人,其实都是有地方经历的,或至少,也是曾经在科道任职,到地方巡视过的,所以对于地方的状况,多多少少都了解一些。
就像刚刚罗绮说的那样,林聪面对民乱的应对,其实基本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作为官员,第一要旨是要维持地方的稳定,甚至于说的残酷一些,官府之所以救灾,之所以赈济灾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些人活不下去了,他们会形成动乱,这种民乱一起,小则当地的主官被贬谪甚至免职,大则会导致烽烟四起,演变成各路造反。
所以,维持地方稳定,是地方官第一要考虑的事,这才是目的,少死人,只是达成这个目的的手段而已。
既然如此,那么,只要目的不变,手段自然可以变化,林聪所做的,其实就是大多数的地方官会做的事,县衙并不直接插手民乱,或者仅仅只是从旁辅助,真正办事的,是地方的乡绅商贾之家。
所谓皇权不下乡,便是这个道理,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老百姓当然知道,是商人在囤积居奇,但是,官府如果不插手,他们最多就是抱怨抱怨,就算是被逼急了,也是到县衙门口求告,或者是求商贾老爷们发善心。
可是,有人把这些囤积居奇的商贾给打掉了,这些老百姓,反而会聚集起来反对,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高价的薪炭也还能买得着,总比买不着强,而且,他们不敢得罪这些豪绅,因为他们知道,这些豪绅可以轻易的对付他们,但是,围堵皇庄这样的事情,却反而做起来毫无压力。
站在林聪,或者说站在一个地方官的立场上,他的目的是不起暴乱,或者说在起了乱子之后,能够将范围控制好,那么这种情况之下,笼络豪绅,反而是最便捷最好用的手段。
事实上,对于在场的一众大臣来说,他们不怎么在意刘安的手段,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也是因为,抛除掉刘安宦官的身份之外,灾年之下,拿这些囤积居奇的商贾开刀,本就是常用的策略之一。
林聪和刘安,实际上是地方官在面临灾年之下的两难抉择时,所走的两个不同的极端!
一念至此,殿中的诸臣眼中泛起一丝明悟,他们隐隐明白,天子为什么要如此小题大做,因为一个区区林聪,而将他们全都叫过来了。
这次的事情当中,天子不会降罪于林聪,因为,天下有很多个林聪,地方上的官员,不论是平时的各种徭役,刑案,民政等各种事情,都需要和当地的士绅打好关系,让他们来帮忙维持好一地的稳定。
这种情况下,在遇见这种灾年的时候,有些人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他们囤积居奇,有些人会努力争取,和这些士绅谈判,争取能够拿到平价的薪炭出售。
但是无论如何,敢直接和这些士绅商贾撕破脸皮的,终究是少数,因为这么做的代价很大,刘安就是一个例子,他收集薪炭,是为了百姓能够安全过冬,虽然说收集后的薪炭,肯定要统一调配,但是只要各处都能统一,那么,大兴县自然也不会拉下。
可即便是如此,百姓还是被煽动的围了皇庄,哪怕他们知道,煽动他们的人,就是那些囤积薪炭的商贾,他们也只会选择把仇恨宣泄在刘安的身上。
人皆如此……
林聪的选择,可以说已经算是比较有良心的地方官了,但是……
殿中的一众大臣抬起了头,他们已然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大多数人都这么做,不代表是对的,这后面一定跟着一个‘但是’。
但是……再多的理由,都掩盖不了,这种做法其实是在草菅人命的本质!
第1177章 隐患与出路
这般道理并不难想清楚,只不过之前隔着一层窗户纸,一叶障目,所以难见山峦而已。
林聪的做法,是稳妥的做法,可以大概率保证,不会起民乱,就算有小规模的乱子,在地方士绅商贾的帮助下,也可以迅速安定下来。
可这么做的缺点就是,会有很多人被冻死!
大兴县本是京畿之地,天子脚下,林聪自己在朝堂上也并非毫无根基,再加上有矿税太监强硬的态度,诸般条件叠加之下,才能够让这些商贾勉强同意,按照去年的薪炭价格来出售。
那如果说是一个普通的地方官呢?
天高皇帝远,自己又在地方上没有根基,这种情况之下,这些地方官员,就算是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恐怕也就只能压低一两成的价格,而且,说不准当天答应的好好的,隔天这些商贾就涨了回去。
对于地方官来说,与其费这么大的力气,出力不讨好,反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眼力劲儿的商贾,说不准还会主动奉上一些金银孝敬,至于百姓,冻死了也是他们的命,谁让他们买不起高价的薪炭呢。
利弊得失如此明显,也不怪地方官们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可是,这么做实际上就是在草菅人命!
虽然不会起大的乱子,但是,却无疑会有更多的人,会熬不过这个冬天,倒在冰冷的风雪当中,白骨露野。
这样的稳定,是朝廷想要的吗?
殿中一阵沉默,随后,一声轻叹响起,户部沈尚书上前道。
“陛下怜悯百姓之心,臣等固知之,此乃天下之幸,百姓之福也,只是,世上最难之事,莫过于人心,革除积弊非一日之功,只要陛下矢志不移,何愁不能功成?”
这话说的委婉,但是,意思其实就是在劝皇帝不要冲动,别想着一口吃个胖子,要徐徐图之。
所以有些时候,有些话,越是和天子亲近的人,越不好说,反倒是沈翼这种,虽然得天子看重,但是却只顾埋头做事的大臣,反而可以委婉的劝一劝。
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天子这样心智坚定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劝谏,又岂会动摇呢?
果不其然,听了沈翼的话,天子沉吟片刻,开口道。
“事虽难,不可不为!”
“朕今日召诸位前来,也是为此,须知,百姓乃是社稷之本,若朝廷视百姓为草芥,则必有一日,社稷倾覆,神器崩塌,这几位既入官场,当为天下苍生而计,今日此言,望诸位谨记。”
这应该算是,天子颇为罕见的几次慎重口气之一,因此,在场的众臣自然不敢怠慢,纷纷开口道。
“臣等谨记。”
于是,这场风波,便算是就此平息。
不过,走出殿门时,在场的一众大臣,心中却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丝疑惑,他们本以为,天子会做些什么,但是到了最后,天子也只是说了一番道理而已,内阁这边,倒是有了新的差事,要把今日天子的表态,写成诏旨,明发各衙门。
由此也可看出,天子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毕竟,像这种单纯的训示的诏旨,以往不是没有,但是次数却绝对不多。
可怪也恰恰就怪在此处,这般道理不能说是没用,但是,要说真的能改变什么现状,恐怕是……
武英殿中,众臣走后,朱祁钰却没有起身离开,而是坐在原处,一言不发。
舒良和怀恩侍立在旁,觉得天子的心绪似乎有些激荡,但是,也不敢多问什么。
直到片刻之后,天子的声音响起,问道。
“舒良,你觉得,朕刚刚说的,是否太过天真了?”
口气复杂,让舒良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躬身道。
“皇爷心怀万民,乃祖宗神灵之幸,奴婢觉得,皇爷说得对,事虽难,不可不为,皇爷乃万乘之尊,只要想办的事,肯定都能办得成。”
“什么都办得成?”
朱祁钰瞥了舒良一眼,不得不说,宦官出身的人,拍马屁都是一流的,要不是他早已经是两世为人,只怕也早就在这不断的奉承当中忘乎所以了。
当然,这不是舒良的错,要是想找敢直言犯谏的人,科道里头有的是,宦官的生存环境,决定了他们的性格大多如此,倒是不能过分苛责,不过……
“今日之事后,朝中应当知道,百姓和士绅孰轻孰重,但是,你也要管教好你手底下的人,再出现刘安这样的事情,朕可不会轻饶!”
闻听此言,舒良身子一颤,连忙道。
“奴婢遵旨……”
刘安的事情到底是个怎样的来龙去脉,朱祁钰早就知道了,虽然说,近段时间以来,东厂炙手可热,但别忘了,京城里还有一个锦衣卫,皇帝的身边,永远不缺可以刺探消息的人。
抛开这次百姓围堵皇庄的事情不谈,上次林聪的弹劾过后,朱祁钰就开始派锦衣卫去查探事情的真相。
京城当中,如今锦衣卫已经不能算是东厂的对手,但是出了京畿,东厂和锦衣卫就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了。
后来消息传回来,林聪所说的一切,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矿税太监们仗着背后有天子撑腰,在地方上肆意掠夺财物,那些乡绅商贾也就罢了,发展到现在,他们里头已经有不少人,把手伸到了普通的农户身上。
对于受了圣旨的矿税太监们来说,他们当然不在意普通农户的这点蚊子腿,可问题是,他们手底下的人,是要油水的。
为了办事方便,矿税太监往往都是从当地找人驱使,里头多的是地痞无赖,这些人手里一旦有了权力,自然是肆无忌惮。
矿税太监们要这帮人帮着办事,同时,也收了他们的孝敬,自然是放任不管,甚至于,有不少人还在暗中鼓励这种行为。
刘安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从宋文毅的手中,接过皇庄的管辖权的,这个时候,皇庄已经基本成型了,对于刘安来说,他只需要好好管着,不闹出什么乱子,就可以了。
但是,好不容易手里有了权力,刘安又岂会甘心就这么庸碌度日呢?
他很快开始继续侵夺田产,之前宋文毅在的时候,因为皇庄初设,再加上宋文毅自己被天子耳提面命过,有什么禁令不能做,所以有分寸,虽然说强夺了一些土地,但是,那就是一些劣绅通过手段巧取豪夺而来的,而且,到底还是付了银子的。
可到了刘安这里,他压根就是强抢,呃,这么说也不恰当,刘公公是打白条,承诺以后一定会给银子,可实际上,谁都清楚是个什么状况。
这次围堵皇庄,之所以百姓会如此容易被煽动,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刘安在地方上恶名已久。
当然,这不代表林聪的所作所为就没有问题,归根到底,矿税太监,只是一个过渡品,是在大灾之年下一个不得已的措施,如果说,开海不能顺利的话,那么,矿税太监掠夺的财富,会成为朝廷的重要补充,只不过,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今看来,代价已经在显现了,应该说,比朱祁钰预料的要早一些……
舒良拱手低头,稍一犹豫,开口问道。
“那皇爷,刘安的事……”
说到底,舒良也是在御前侍奉了许久的,所以,对天子的脾性清楚的很,既然天子说了这些话,那么说明,刘安的事情,天子肯定已经知道了,如此一来,就不可能是简简单单的罢职加打板子了事了。
闻言,朱祁钰轻哼了一声,道。
“刘安这些日子,敛了不少的财,还有他手底下那些人,各个仗着手里的权势肆意妄为,这桩事情你去办,财帛之物抄没,他手下的那些人,交付有司处理。”
“林聪办事还是得力的,这些案子,就交给他去审吧!”
说到林聪,朱祁钰不由叹了口气,他对于林聪,其实还是抱有希望的,他在朝上并不结党,也有韧劲儿,看在王直的面子上,朱祁钰也愿意给他机会,可惜的是,林聪这个人,太不中用了,至少现在,还需要磨砺。
如此也好,作为大兴知县,他审不了有官职品阶的矿税太监,但是,收拾底下的这些泼皮无赖,还是可以的,要审清楚这些人做下的恶事,一桩桩的清算,林聪怕是有的要忙了。
“奴婢遵旨。”
舒良低下头,态度恭谨,神色却有几分犹豫。
“不过,皇爷,皇庄的事情,毕竟是宋公公的差事,这件事情,奴婢要不要知会宋公公一声?”
闻听此言,朱祁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摆手道。
“你看着办吧,矿税太监之设的来龙去脉,你也清楚,朕派这些太监出去,是希望他们能好好的把皇庄建起来,可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做,宋文毅在京的时间不长,有些事情,你要帮着提醒一些!”
话音落下,舒良顿时眼前一亮,道。
“谢皇爷,奴婢明白!”
看着舒良离开的身影,朱祁钰心中叹了口气,有人的地方,就有人心算计,刘安的事情,和宫里如今的这个大珰之间的斗争,只怕也脱不开关系,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无碍大局。
沈翼说得对,这世上最难对付的,是人心,用矿税太监,算是所谓的一力破万法的路子,可是,这条路子的隐患太多,若非是天灾的威胁,他是不愿意这么做的。
而既然有应急的法子,自然就有正道,只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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