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叶盛也不是好对付的,他敏锐的察觉到了,余子俊话里存在的漏洞,当机立断的反驳道。
“余大人所言,固然不无道理,但是世间之事若是皆如纸上所言,治国之道又岂会如此繁难?只怕真的走到那一步,就不遂余大人之意了……”
这话的用意十分明显,就是在说余子俊说的话太过于理想化了。
说什么这些海外诸国一定不敢冒犯大明,但是,真的到了海贸放开的那一天,事实就会教他做人。
不过,话音落下,叶盛瞬间就察觉到不对劲儿了,可惜,已经晚了,对面的余子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
“所以,叶大人是觉得,这些海外小国之所以和我大明和睦共处,并非是敬仰大明繁盛广阔,而仅仅是因为,大明厉行海禁,让他们没有和大明接触的机会吗?”
这话一出,在场一众大臣,顿时有些骚动。
不得不说,余子俊的这句话,简直是诛心之言,一下子就将叶盛逼到了死角。
当下,叶盛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一丝冷汗,跪倒在地,道。
“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
朱祁钰的目光落在殿中对峙的两个人身上,脸色有些意味深长。
沈翼这个老家伙,还真是记仇。
这次开海,是于谦首倡,户部来主导,所以,朱祁钰采纳了俞士悦的建议,打算将王越和余子俊两个人,都派到福建去,在后续的开海事宜当中,起到推进的作用。
对于这一点,沈翼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但是,可以看得出来,他对于王越外调后的品级,比余子俊要高这一点,耿耿于怀。
这次朝议,他让余子俊出面代表户部驳斥反对者,说白了,带有几分赌气的意味,目的就是要让朱祁钰看看,他带出来的人,不比于谦带出来的差。
这种莫名其妙的攀比心,让朱祁钰有些无奈,但是,也必须要说,沈翼这个举动,相当大胆,也足够有自信。
而余子俊,至少目前来看,并没有让人失望,成功的顶住了第一波攻势。
刚刚他和叶盛的辩论,虽然称不上步步险着,但是,却思维缜密,一步步的引诱着叶盛落入陷阱,最终落败。
不过……
面对略显恐慌的叶盛,余子俊却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继续道。
“叶大人一片为国之心,举朝皆知,既是如此,我想在明晰户部之意和海贸之利后,叶大人的想法,想必也会有所改变吧?”
话音落下,叶盛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与此同时,朱祁钰也轻轻叹了口气,过犹不及啊!
余子俊的确是个人才,但是,毕竟年轻,太过气盛,其实走到这一步,叶盛已经是败了,没有必要再继续穷追猛打。
但是,余子俊却非要让叶盛亲口承认自己错了,虽然说,能够提振户部这边的气势,可未免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这种做派,在朝堂上,是很容易结仇的……
不过,话虽如此,朱祁钰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一则,咄咄逼人的风格,对于现阶段朝议中还没冒头的反对者,是有一定的震慑作用的,毕竟,余子俊的背后是沈翼,他的态度,也能代表沈翼的决心。
二则,没有人是不会犯错的,年轻人刚刚进入官场,有锐气会犯错是难免的,磨砺一番,总会有所长进的,余子俊的路还长,现在犯些小错误,倒是无伤大雅。
不出意料的是,听了余子俊的话之后,叶盛的脸色难看,但是,还是勉强道。
“道理确实如此,不过,具体的事宜,恐怕还要再多加商榷。”
口气当中带着的不甘,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说完这句话,叶盛叩了个头,随后便站起身来,退到了一旁,显然,并不想再和余子俊多说一句话。
但是,对峙显然没有结束,短暂的沉默过后,御史钱澍便站了出来,道。
“陛下,方才余大人所言虽然有理,但是,臣却有不同的看法。”
说着,不等一旁的余子俊有所反应,钱澍便继续道。
“户部此奏,意在和海外诸国增多联络,既是如此,那么,势必要增建驿馆,码头乃至是城市等,为了防止倭寇卷土重来,影响贡使,也需要增加当地驻军,如此一来,朝廷需要投入的钱粮甚多,官军调动也需有诸多调整。”
“我朝廷近年以来,连年天灾,各地赈灾皆需钱粮,早已经有些捉襟见肘,这一点,户部自己应该是最深有体会的。”
“既是如此,那么当下朝廷最急迫之事,理当是休养生息,与民休息,竭尽全力,保证百姓可以安度灾年,海贸之事,或许能让海外诸国同我大明互通有无,但是,却非最急之事,而且,海贸之事到底能否有所效果,谁也说不准。”
“故而,为百姓计,或许,待朝廷来年安顺,国库充盈之后,再议此事,更为妥当!”
第1187章 朱仪出场
钱澍的这番话,相较于叶盛来说,要温和的多。
但是,却也是最难反驳的,因为,这不同于刚刚叶盛略显书生气的辩论,更多的,是在强调现实状况。
而且,他动用了朝堂上最常见,也最让人头疼的,拖字诀!
人的本性,都是希望能够维持现有的规则的,因为变动意味着未知,虽然其中蕴藏着新的机会,但是,也有可能稍有不慎,就失去现在的权势地位。
所以,钱澍的这番话一出,立刻获得了朝中大多数官员的赞同,一时之间,朝堂上的风向顿时便有了变化,不仅底下窃窃私语的官员门都连连点头,还有不少大臣直接站出来,附和钱澍的说法。
“陛下,臣以为钱大人所言极是,朝廷国库空虚,又有连年天灾,正是理当休养生息之时,海贸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应当徐徐图之。”
“不错,陛下,朝廷近年来,已有各项工程在建,因天灾连绵,陛下体恤百姓,已命将各能罢之工程尽皆暂罢,如今国力尚未恢复,且不可在此时大兴土木。”
“臣附议,还望陛下以天下万民为重,驳斥户部此奏!”
随着一个个的官员出列,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强,几乎充斥了整个朝堂,比刚才叶盛的攻势,要更加猛烈的多。
以至于,最终还是礼官上前维持秩序,才勉强压下了底下一阵阵的议论之声。
再看对面的余子俊,毕竟只是一个朝堂新人,面对这样的场景,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之间,竟然愣在了当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却发生了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变化,在一众文臣吵的不可开交之时,勋贵们却似乎达成了什么默契一般,一直在不断的交换着眼神,直到这一刻,朝堂上反对的声浪到达最高的时候。
勋贵阵营当中,成国公朱仪稳步上前,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见这位成国公站在殿中,丝毫不惧投来的各种各样的审视,朗声道。
“陛下,臣以为,诸位大人所虑,实则并无必要!”
别的不说,单这一句话,就让在场的众臣一阵哗然。
要知道,这种情况之下,说出这样的话,几乎已经无异于指着鼻子对刚刚反对的所有大臣说,你们都是废物。
这种程度的挑衅,自然不是在场的一众文臣能够受得了的,一时之间,议论声再起,但是,这一次却都是指责朱仪言行狂妄的。
一阵议论声中,钱澍当仁不让的上前,冷声道。
“既然成国公说我等都是杞人忧天,那么,下官倒想听听,成国公作为国之勋臣,对沿海政事,到底有何高见。”
说到底,余子俊毕竟是朝堂新人,资历尚浅,而且,背后又有沈翼这个户部尚书撑腰,钱澍如果太过咄咄逼人,未免显得有些以大欺小,而且,还会得罪沈翼。
大家都份属文臣,相互之间,总还是要留几分余地的。
可是,朱仪就不一样了,他是勋贵阵营的人,而且,在朝堂立场上,一向是坚定的南宫一派,这也就导致了,朱仪注定不可能受到真正的重用。
事实也的确就是既如此,他虽然有国公之位,但是,在朝堂上却没有实权,如今不过挂着一个护驾将军和幼军营统领的差遣,这两份差事,说的好听些是负责东宫安全,可说的不好听些,其实就是带着一帮勋贵子弟混日子罢了。
因此,对于钱澍来说,他对上朱仪,压根就不必留手,这种地位高,但没实权,身份尊贵,却不受天子待见的人,对于他这样的科道言官来说,简直就是刷声望的绝佳材料。
更不要提,因为朱仪这般无差别的打击,如今殿中大多数的文臣隐隐有同仇敌忾之势,若是能够在这个当口,驳倒朱仪,维护文官的尊严,那此后钱澍在士林当中的评价,又何止是更上一层楼。
这般机会,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遇到的,因此,此刻的钱澍,不仅没有任何的生气或者愤怒,反而带着一股跃跃欲试的感觉。
不过,朱仪虽然年轻,可是,他作为勋贵,也和文臣打过不少交道了,因此,光看钱澍的脸色,他就明白,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
心中闪过一丝冷笑,朱仪却并没有急着回答对方的话。
越是这种紧张的时候,就越要保持冷静,慢一些没什么,但是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说错了话,被对方抓住话头,那么,刚刚的叶盛就是下场,平白成了对方扬名立万的垫脚石。
果不其然,很快,朱仪就想明白了,刚刚钱澍话中埋的两个暗坑。
不得不说,这帮文臣,心眼真脏!
看着义愤填膺,一番要伸张正义的样子,可实际上,心里都是算计。
冷冷的看着对面的钱澍,朱仪开口道。
“钱大人这话,说的就有些不妥了,朝中文武大臣,皆一心为陛下尽忠,虽有政见不同,但是,却也不必各分阵营,我虽是勋贵,但却也只是同意户部和朝中支持海贸的一众大臣的看法,所以想要说几句话而已,倒是不必如此严阵以待。”
这便是刚刚钱澍话中,埋的第一个坑,明明文臣当中,自己对这件事情也有很大的分歧,但是,因为朱仪这个勋贵出面了,钱澍便有意模糊这一点,想要将那些反对此事的文臣,等同于全体文臣的意见,好让他自己成为文臣的意见领袖,将此事变成和勋贵之间的对抗。
不出意外的是,随着朱仪的话音落下,户部侍郎孟鉴也开口道。
“成国公所言有理,既是朝议,那么自然是各抒己见,相互商讨,无论文臣武臣,都各有政见,大家分说清楚,相互论辩,自然情理自明,有陛下圣断,倒也不必拘泥于文臣勋贵之别。”
和余子俊不一样,户部侍郎虽然算不上是重臣级别,但是,也是妥妥的朝廷大员,他这番话一出,态度便算是分明,那就是,钱澍代表不了整个文臣,海贸之事,也不会牵扯文武之争。
话音落下,朱仪看向一旁的钱澍,果不其然,后者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尴尬,显然是因为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穿了,而显得有些不自然。
当然,话虽然是说不拘泥文武之别,可文武之别就放在那里,不可能完全忽略掉,因此,孟鉴表明了态度之后,也没有多说,便退了下去。
至少在当下,虽然看似朱仪和户部的利益一致,但是,到底这背后有没有什么别的目的,还需要再继续进一步考量。
所以,就算是要合力推动海贸,现在也还不是时机,至少要等到朱仪彻底表明了态度之后再说……
不过,孟鉴的这个举动,倒是让钱澍的脸上恢复了几分自信,他毕竟只是一个御史而已,要说对上朱仪这个没实权的成国公,自然是不怕,但是,如果是勋贵和户部联手对付他,可就真未必能讨得了好了。
至于朱仪,对于文臣们的‘小心谨慎’早就有所觉悟,自然也不意外,嘲讽的看了一眼户部的那帮人,随后,他继续将目光放在钱澍的身上,仍旧没有开口说正事,而是道。
“哦对了,钱大人有句话说得对,那就是,本国公的确没有怎么离开过京城,要说这沿海诸事,也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我想,这殿中的诸多大臣,应该也和本国公差不太多,能行万里路者,终归是少数。”
“但是,就像刚刚孟大人说的一样,朝堂论辩,无非各抒己见,去过的人有去过的看法,没去过的人有没去过的看法,博采众长才是正理,钱大人说呢?”
这话口气十分‘诚恳’,但是,随着朱仪的这一番话,殿中不少大臣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钱澍的身上,让后者脸色有些微红。
他没想到,朱仪年纪轻轻的,竟然这么难对付,的确,除了混淆文臣勋贵的问题之外,他话里埋的另一个坑,就是在暗指朱仪接下来所说的一切,都是纸上谈兵而已。
说白了,这位成国公一向养尊处优,从小都在京城长大,这个时候,却要开口说沿海的政事,听着便有些不靠谱。
如此一来,不管朱仪说什么,朝中的大臣先入为主的都会觉得,他的说法不可信,不过,现在被看破了,那么,这道回旋镖,反而就打在他身上了
朝堂之上,有设局的,就有破局的,设的局被破,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便如现在,朱仪一口道破了钱澍的小心思之后,殿中的情势顿时发生了变化。
原本很多刚刚还在声援钱澍的官员,此刻也慢慢没了声息,不为别的,恰恰是因为,就像朱仪说的那样,朝中大臣,并不全都是沿海一带出身,或者是在当地做过官的,大多数人,还是没有到过这些地方的。
如果按钱澍的说法,那么,他们刚刚高谈阔论的那些话,岂不可笑?
当然,他们也清楚,钱澍的本意并不是在说他们,只不过,心里总归还是会有些别扭,而且这么一来,如果接下来,他们要继续声援钱澍的话,那么恐怕心里就要好好考虑一番了。
感受到四周各异的目光,钱澍有些恼羞成怒,道。
“成国公,陛说的,不如静待一旁便是。”
言下之意,就是你这么东拉西扯的,到底有完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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