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仰着脸跳高,抓下高枝上的两颗杨梅,眯眼砸过去,大笑道:“都一块去呗,逢年过节,让我们的子孙后辈挨个给我们烧钱,阿明这辈子下辈子以后几百几千年,我都养了。”
裴修避开那两颗杨梅:“胡说八道。”
李翊也不管裴修,折下一枝杨梅窜到长孙明旁:“阿明,你说呢。”
几人是跟着雪宝来后湖的。
长孙明的目光随着雪宝移动,她脚下步子没停,心底沉浮几下,到了嘴边,便只是漠然平静:“三十年也好,三百年也很好,你们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停了一下,大抵是觉自己的语气有点冷漠,偏头看看李翊裴修,笑着补一句:“也是好哥哥。”
比起长孙曜他们,李翊和裴修更像她的哥哥。
她是长孙无境的血脉,她有那样多的兄弟姐妹,可她却从没有同任何一个长孙氏的人有血脉相连的感觉,所有人都那样的陌生。
李翊笑起来,将手里那枝杨梅丢给裴修,靠着长孙明,从怀里取出紫檀扇扇开,扬起眉得意道:“听到没有,阿明都说好。”
裴修无奈看他,拿着那杨梅在湖边一块大石上,鹅石冰凉,树影重重,湖面凉风同山中凉风一道吹来,凉爽得很。
后湖这一处着实是纳凉的好地儿。
长孙明同李翊也一道坐了下来,长孙明慢慢抬起头,看着头顶压下的一片红果,透着酸涩的气息。
李翊忽然偏头看长孙明:“你虽不说,但我却听人说了,原先不是太后要你抄佛经,长孙曜是要你三拜九叩跪到诸喜寺去,是不是有这事?”
裴修也偏过脸来看长孙明。
长孙明微顿,微仰着的头没有低下,也没去看裴修李翊。
“罚俸三年,实是陛下为阿明脱身。”裴修道。
京中谁人不知,李翊同长孙明交好,只要长孙明愿意,最不会缺银钱,再加之,长孙无境平日所赐燕王府之物,远胜诸王。
还没等到长孙明回答,李翊靠长孙明些,轻撞了撞长孙明的肩:“阿明?”
长孙明从裴修手上扯了颗杨梅,微低下巴,缓慢地平视前方,掷出手中杨梅打出十三个水漂,看着掷入水中的杨梅许久,才淡淡道:“罚便罚了。”
*
“朕给你的玉牌呢。”
长孙明垂着的眼轻颤了颤。
恍恍惚惚间,她听得长孙无境又说了遍。
“朕给你的玉牌呢?”
不甚认真的长孙明这方总算回了神。
长孙无境自景山遇刺后,突然变得十分不想见她,仔细算来,除了朝上和必要的宫宴上,长孙无境只私下召见过她一次。
加这次,也不过才二次。
除了怕热的太后,绝大多的皇族和贵族,昨日都从九成宫回了京。
长孙无境的玉牌早被长孙曜碎了,这块无法仿造的玉牌,终归是做不出第二块了,这件事早晚都会被长孙无境知道,她并没有办法瞒过去。
她没有想过将此事推到长孙曜身上,不必想都知道,这件事怪谁都可以,罚谁都行,唯独怪不得罚不得长孙曜。
长孙明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包裹之物,将锦帕展开奉于额前的同时,跪了下去,锦帕之中铺放的赫然是两块破碎的玉牌,依稀还能分辨是破碎的两块玉牌是明字牌与境字牌。
与其推给长孙曜,让长孙无境斥问,不若直接推还长孙无境。
长孙无境怔愣片刻,还未发怒,只听得长孙明请罪。
“儿臣知道这玉牌代表父皇,是天下第一等的重要宝物,平日全然不敢大意,每每都是谨慎仔细着,可……”长孙明嗓音变了许多,“全怪儿臣不当心,昨夜舟车,身子不大好,懈怠了,安置时,竟将玉牌搁放在案……”
“父皇赐儿臣的白玉爪,似对玉石珠宝之物颇为喜爱。”
这一句不由得令人想起白玉爪抢夺长孙曜九州司雨佩之事。
长孙无境赐给长孙明的这只雏鸟白玉爪,还未被驯化,众人皆知。
“儿臣自小在仙河,从未见过更未驯养过此等珍稀罕见烈禽,全是儿臣的错……”
长孙无境的脸难看得无法描述,看着那两块破碎的玉牌,冷笑发问:“你在怪朕将只没驯化的畜生给了你,做了这等祸事。”
长孙明抬起头,浅琥珀色的眸子怔然一片,惊愕:“父皇明鉴,儿臣绝没有这个意思,这都是儿臣的错,父皇许不知,但儿臣心里真的很喜欢这只白玉爪。
“儿臣知道玉牌之事非同小可,今日便是父皇不宣儿臣入宫,儿臣也已经准备入宫请罪。
“父皇既然将这白玉爪赐给了儿臣,没能驯养好它,它闯了祸,就全该是儿臣的错,儿臣不敢狡辩,请父皇降罪!”
自打长孙明入正和殿,就是精神恍惚的模样。
殿内伺候的高范与众宫女内侍,跪了一地,抖得同筛糠般,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生怕此刻的一丁点声响,就被要了性命。
不说高范,便是没在御前伺候多长时间的宫女,也都晓得长孙无境的脾性,这可是位容不得半点过错的主儿。
一点也不夸张地说,长孙无境的玉牌是同镇国玉玺般的存在,那是能号令六部三司两军的帝王玉牌,见此玉牌便同见长孙无境。
“长孙明!”
长孙明执起的双臂一倾,捧着的两块碎玉牌落下大半,她僵硬着身子抬头。
高范眼前昏黑几次,额上的汗珠极快汇落,抖都不敢再抖,他早就断定,长孙明就是个要命的主!
自长孙明从仙河回京,从顾长明成为长孙明,这是长孙无境第一次唤出长孙明的名字。
确切地说,这一声长孙明,长孙无境是吼出的。
长孙明被提起大半身子,手中剩下的小半碎玉牌无甚声响地砸在深红瑞兽地衣之上。
“你这个混账东西!”
高范整个身子伏在地,砸落的汗,生生将身下的地衣染深。
长孙明轻颤的长睫慢慢抬起,迎上长孙无境漆黑瘆人的眸子。
对上长孙明浅琥珀色眸子的那瞬,长孙无境打向长孙明脸上的掌陡然止住,冰冷漆黑的眸,像砸进浓墨般,骇人。
长孙明微微启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只余水钟滴水之声。
突地!一声摔下跌落的声,高范身子陡然一震。
是长孙明叫长孙无境摔下了。
旋即又是一声砸玉之声。
紧接着,叮铮一声。
长孙明额角被碎玉砸红了一片,她循声,抬起浅琥珀色的眸看向悬挂于粉壁浓墨重彩的山河图。
山河图之上,长琊山位置,已然插上三把细长小刀。
第81章 老狐狸
一月前便往云州的南涂回至东宫, 陈炎极快禀告过后,南涂便在书房同长孙曜回禀。
书房内除却长孙曜和南涂,便只陈炎一人。
南涂将云州所查呈上, 禀道:“玉凝儿是醉音坊原名妓雨琳琅之女,雨琳琅则是再上一代醉音坊头牌之一莺歌儿的女儿……”
陈炎心下大惊,不敢去看长孙曜的面色, 世家传什么的都有,但祖上三代怎可都为名妓,这、这……
“由于时间过去太久, 莺歌儿的身世难以确认, 臣略查到些不大切确的消息, 莺歌儿, 许是几十年前锦州傅氏之后……”
陈炎猛然滞住,锦州傅氏,难道是?
“安王麾下锦州傅康文……”
突地!摔下一案笔墨。
南涂一吓,不明所以,当即跪下请罪,陈炎紧随,一并跪下。
长孙曜冷斥:“谁教你做的事?!允你拿这等不大确切的话来糊弄孤!”
当年安王麾下锦州军主帅傅康文,战败不降, 屠了锦州一城百姓,罪无可赦!是个遗臭千年的罪人。
南涂不似陈炎一直在长孙曜左右伺候,多为负责消息探听, 他不明白长孙曜怎发得这么大的脾气, 可越是不明白, 便越令人发慌。
他的脸色煞白煞白,当即认罪:“臣办事不力, 请太子殿下责罚!”
“闭嘴!”
长孙曜砸下南涂所呈密折,密折恰至陈炎面前,密折翻开那页所写,玉凝儿当年为云州第一名妓,恩客众多,无法一一核查,确定长孙明生父……
眼前的折子突然被长孙曜踩下,旋即,陈炎听到密折入香炉的声音,再紧接着,是纸张烧起的声音。
再往后,陈炎没听到长孙曜说一句话,只听得无数打砸碎瓷声。
*
院子里很静,连个进出的侍从都没有,司空岁轻敲房门。
大抵半盏茶,长孙明才从里面开了房门。
长孙明随意披着外衫,长发未束,恰是遮了额角的红,长孙明凤眸微垂,半掩着浅琥珀色的眸,竟有了一分平日不会出现的女子柔情,长孙明的气质向是温和清冷的,又带些鲜活的明媚。
“师父,怎么了?”
司空岁听着这有些疲倦困乏的声音,皱了眉:“把衣服穿好。”
长孙明便知,这是没瞒过司空岁,垂着眼应了,大抵半刻钟后,长孙明再次开了房门,司空岁跟在长孙明后面进了房。
“昨夜怎么了?”司空岁的声音还有些虚弱。
“被娘留了,所以回来晚些。”长孙明喝了半杯茶下去,“师父睡得好吗?”
司空岁听到顾婉并不喜,只不过也没有过分表露,他敛眸定定看长孙明。
长孙明额上的那片红刺眼得很。
“昨晚在娘那儿不小心撞了一下,已经擦过药了,不碍事。”长孙明故作大方无所谓,让司空岁看个清楚。
司空岁盯着她看了很久,嗓音微变:“撞哪儿了?”
“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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