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罚堂外。
“少君!”守卫行过礼,正想要进去通传,却见燕澜直接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几名守卫面面相觑,大祭司在内,通常少君都在殿外候着,得到准许才入内,今日竟然不守规矩?
刑罚堂内,漆随梦看着那满池子的毒蛇,心中正怵得慌。
天阙府掌管云巅国的刑罚,其中最严厉残酷的刑罚,是五雷轰顶,万剑穿心。
远没有巫族的万蛇之刑恐怖。
据说这些蛇,还会先避开要害,让受刑者清醒的感知被啃噬的痛苦,活活痛死。
更听说,万蛇之刑只是个二等刑罚。
因为窃宝外借,在巫族还算不上一等重罪,刑罚堂关起门来私下处置,也算留个体面。
叛族才是一等重罪。
需要当着全巫族的面,受剥皮抽筋放血之刑,意味着与巫族彻底割裂。
漆随梦是听闻人枫说的,当时他还问了一句,若是剥皮抽筋放血之后,人还活着怎么办?
记得闻人枫冷笑回答:“按照巫族的族规,受刑之后还活着,说明割裂成功,再也不是巫族人,可以离开巫族。但都被剥皮抽筋放血了,谁能活下来?就算活下来,那还是人样吗?”
漆随梦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也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很傻。
监刑长老道:“漆公子,你可还有什么疑问,若是没有,我们开始行刑了。”
漆随梦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或许是受剑笙点拨,最近几日,他时常想起在神都的生活。
漆随梦看向上首坐着的巫族大祭司:“我没有疑问了。”
监刑长老面具下的脸,滑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喝道:“行刑!”
“我还有疑问。”
堂内一众人纷纷望向疾步入内的身影。
除了大祭司之外,众人忙行礼:“少君。”
燕澜边走上前,边看着跪在蛇窟前的三长老。
三长老也扭头看向他,像是知道他的来意,原本灰败的双眼,亮起一簇微弱的火苗,传递着自己的欣慰和感激。
同时又微微蹙眉,告诉燕澜不要多生事端,以巫族为重,他已经了无牵挂,愿意为族献身。
燕澜收回视线,朝上首的大祭司行礼:“我有一些疑问,想私下里请教一下大祭司。”
监刑长老道:“少君……”
谁没有疑问,都有疑问。
但也都清楚,闻人氏借纵横道生事,这是迫于无奈的选择。
燕澜又朝漆随梦拱手:“还请漆公子去偏殿稍候片刻。”
漆随梦一点也不想看什么万蛇之刑,转身去往偏殿。
三长老被押走,其他人也都退下。
刑罚堂内只剩下燕澜和大祭司,以及蛇窟内“嘶嘶”吐着芯子的蛇。
而燕澜望着大祭司,竟一时难以开口。
除了父亲,大祭司是他在巫族内最尊敬的长辈,远超那三位地位更高的族老。
因为族老不常见,而燕澜是跟在大祭司身边长大的。
大祭司年事已高,不爱说话,却也会敦促他的学业,关注他的饮食起居。
在燕澜心中,将他视为祖父一般。
“哎。”
反倒是大祭司先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阿澜,若不是你对闻人不弃说,纵横道手里确实有我们的宝物,答应给他个说法,三长老不必牺牲。毕竟闻人不弃没有证据,我们根本不必理会,云巅君上和世人,也不会相信他对我们无端的指控。要知道,搬山的是我族圣女,救人的是我族巫蛊师。”
燕澜原本凉了一半的心,彻底凉透了。
攥了一下手心,他极力维持着镇定:“闻人不弃说的全是真的,纵横道背后的支持者,的确是我们巫族。散布水蠹虫卵,以及协助救出纵笔江川,都是我们巫族?”
大祭司缓缓道:“你对纵横道的结构,还不是很清楚。”
燕澜略知一二:“纵横道的成员遍布七境九国,各有身份,除了首领,他们彼此互不知道底细,需要资源和帮助时,都是请求首领。”
本质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抱团组织,碍于身份干不了的事儿,请组织里人去做。
互惠互利。
燕澜维持住平静的声线:“成员应该也不知道,他们背后站着的竟然是巫族,一边交代他们去放水蠹虫卵,一边又去除魔卫道。”
大祭司解释:“闻人不弃是在污蔑我们,纵横道从来不做这些事情。飞凰山和白鹭城这一系列阴谋,我们事先一无所知,是纵横道里混入了一个大荒怪物,水蠹虫卵是他从封印里带出来的。至于那两个与你作对的秘法师,是被怪物看破了出身,害怕暴露师门,不得已才去帮忙。”
燕澜摘下面具,露出一双红瞳直视他:“但您承认了,您就是纵横道的首领?”
大祭司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我们,除了铜门后你见过的三位族老之外,还有辈分和修为更高的一位世外族老。你可知道这个烂摊子从五千年前,延续至今,我们巫族早已是不进则灭……阿澜,你不该来的,一旦推开这扇门,眼前就只剩下两条路走,要么,由你来亲自处置三长老,当做加入‘我们’的投诚。要么,等待你的将是叛族之罪。我和你的父亲,谁都保不了你。”
“还有,不要天真的以为你可以对抗族老,你之前不是写信问我魔神的事儿么,上一个不愿臣服,对抗族老的人,正是他。你想知道他当年的下场吗?”
第103章
燕澜并未被大祭司锋利的言辞震慑到,因为听出他尾音里的轻颤。
表露出他的无可奈何,以及对燕澜的担忧。
这令燕澜濒临崩溃的情绪,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抚。
大祭司道:“你在信中的猜测是正确的,一千五百年前,从五浊恶世逃出一批大荒怪物,被结界困在了魔鬼沼和万象巫,我族死伤惨重,因为此事被处以叛族重罪的少君之子,正是如今夜枭谷的魔神。若不是你说,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竟然还活着。”
燕澜问:“他所犯下的,不是失职之罪?”
大祭司道:“起初是失职,后来演变成为叛族。”
燕澜微微颔首:“因为魔神发现,五浊恶世里的怪物出逃,其实是你们造成的。”
说“你们”并不合适,人仙的寿元上限是五百岁,大祭司和铜门后的三位族老都没有突破地仙,年龄不足五百岁。
至于那位辈分和修为更高的世外长老,算他突破了地仙,若不是像况雪沉那样的长寿人,他的年龄也应该在一千岁以下。
“你们一直通过这种放怪物、抓怪物的方式,来欺骗世人,重塑我族在世人眼中的光辉。”
其实寄魂的存在,也是一种欺骗。
但这种欺骗,是燕澜心中能够接受的程度。
以寄魂内留存的金色天赋,安定族民的心,让世人知道巫族还可以点天灯,知道他们有用,这是自保的手段。
除了被寄生者会遭受痛苦,并不会伤害到其他人。
且寄魂力量强大,这一路,帮了燕澜不少的忙。
大祭司指正:“不,我再说一遍,这是闻人不弃的污蔑,我们从来不曾使用过这种拙劣的手段。怪物出逃,是我们打开五浊恶世大门之时,不小心造成的,出于责任,我们不惜一切代价的抓他们回来,绝对没有任何故意做戏的成分。”
燕澜质问:“那为何要去打开大门?”
大祭司却沉默不语。
燕澜上前一步:“您想让我做出正确的选择,是不是要先告诉我,先祖们这样做的目的,而我们必须接手这个烂摊子的原因?”
大祭司叹息:“还能是什么原因,当年神族去往域外,无情的切断来人间的通道,留下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给我们巫族……”
燕澜打断:“可是神族当年本想带我们一起去往域外,是先祖自愿留下,我们身为人,自然要与人类共进退。”
稍微顿了顿,“何况神族已经扫清一切障碍,想将人间变成真正的人间,又怕堕神降世,才会选择切断通道。”
大祭司不否认:“先祖当时留下,是个正确的选择,大荒覆灭,人族重建,各个族群部落,都以我们巫族马首是瞻,我们就是这人间新的神明。可是慢慢的……”
在没有始祖魔和大荒怪物的威胁之后,随着人族一代代繁衍,人类的数量增多,也开始变强。
通过战争逐渐融合,从前的部落消失,被强大的国家代替。
大祭司感叹道:“两三万年过去,我们巫族从人间最强大、最高贵的部落族群,开始变得格格不入,被迫隐世在这十万大山之中。体内神族赐予的九天清气,逐渐变的稀薄,能够觉醒天赋的人,也越来越少。世人争名逐利,日渐自私贪婪,莫说记得,连知道那段历史的人都所剩无几了。”
“六千年前,最后一位能觉醒金色天赋的先祖,知道在他之后,估计再也没有后人能够点亮天灯,甘愿牺牲自己,抽取天赋力量,封存入寄魂里。但寄魂的力量,用一点少一点,迟早都会用尽的,后代便开始担心,失去天赋的我们,该怎样看守大狱,守护人间。”
“五千年前,我们的另一位先祖,扶持起了纵横道。将我们巫族的耳目,渗透入七境九国里,是为了探听各方势力的动向,目的和寄魂一样,都是为了自保。”
“除了探听消息,以及这一千多年来,为复鸢南之战的深仇,暗杀闻人氏,我们从未要求纵横道成员为我们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一件都没有。他们彼此之间的利益交换,与我们无关。”
听他讲完厚重的历史,轮到燕澜沉默。
大祭司问道:“你不相信?”
燕澜说了声“我相信”:“但是,如果只是这样,谈得上您口中的‘不进则灭’?谈得上我不加入,就要受叛族之刑?
纵横道俨然不是重点,为何打开大狱大门才是重点。“你们不怕纵横道暴露,最终目的,是想隐藏你们擅自打开大门的原因。”
大祭司缓缓摘下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已经步入天人五衰的苍老面容:“你说的不错,建立起纵横道的那位先祖,还做了一件事情。”
燕澜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容,默默听着。
大祭司道:“先祖打开了大门,进入五浊恶世里,抓出了一种无名怪物。将那无名怪物与我们巫族人融合,能够令我们巫族再次获得金色天赋,焕发新的生机。”
燕澜回想《归墟志》:“无名怪物?”
“《归墟志》里不是少了几页么,记载的正是这种怪物,我们称他们为无名怪物。虽在第一册 ,但他们没有多少斗法能力,天赋也是对他人有益,被其他怪物无视。神族偶然发现,战争结束之后,才将他们记载下来……”
燕澜垂眸不语。
大祭司看向他的红眼睛:“你写信说,姜拂衣因你吐在她胸口的血而突破,你竟然不信?”
燕澜瞳孔微微缩:“我后灵境里封印的,正是无名怪物?是那位先祖抓出来的?”
大祭司摇头:“先祖和他抓出来的无名怪物,融合失败了,他也因此丧命。又因为开启大门,一些杀戮怪物跑出,造成死伤无数,我们已是罪孽满身。似有天罚,我族天赋加剧衰落。能打开五浊恶世大门的人,更是少有。又等了三千多年,才再次开启大门,幸好那无名怪物繁衍出了不少的后代,又抓了一个出来,这次的融合,成功了一半……”
燕澜接着道:“因为开门,同样造成怪物外逃,再添罪孽。”
大祭司:“是。”
燕澜面无表情:“然后是二十多年前,我父亲为了救自己的长子,也就是被封印的我,第三次打开了五浊恶世的大门,抓了个无名怪物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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