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妇与贵夫人低语几句,曹夫人抬眼。
隔着人群,她径直朝着宋矜看过来,微微笑道:“那位,便是谢先生的夫人吧?我在闺中便听说过宋娘子,盼了这么久,今日才见到。”
宋矜见了礼,不太习惯。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仿佛在探究着什么。
然而不等大家探究出来。
赵夫人便道:“我与你母亲是同辈的姊妹,说起来,你倒是要叫我一声姨母了。从前在家中,就听长辈说你自幼聪慧,可惜一直没机会见面。”
女客们面面相觑,难掩震惊。
大家都是邕州人,谁都知道赵夫人清高得要死。
往日这种场合,只有别人想方设法和赵夫人攀关系,而且多半要被嘲笑戏弄一番。这还是头一次,赵夫人一上来,便这样热切地与人拉近乎。
“夫人姿容轻盈,”宋矜微微含笑,注视着赵夫人,“叫沅娘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
“那便叫姐姐吧。”赵夫人笑。
片刻间,宋矜便忙碌起来。
数不尽的女客涌上来,想要与她套近乎,宋矜一时间都有些抗拒。
女客都爱拉手、搭肩、甩帕子,宋矜却最怕人突然靠过来。尤其是这些人都不熟,且一个个目的明确,弄得宋矜浑身上下都难受。
她一面应付,一面躲。
终于靠着锦鲤池的栏杆,望着远去的女客,松了口气。
宋矜脑子嗡嗡地响,迎着水面吹了会儿风,耳鸣才渐渐消散。旁边传来男子的交谈声,有些吵嚷,宋矜陡然意识到自己躲到男客这边来了。
此时出去,贸然撞上了不好。
她默默站着,没动。
树荫后脚步声响起,宋矜想也不想,朝着前面疾步躲去。
顺着汉白玉围栏,绕过几道鹅卵石小道,面前是一座黑黢黢的水榭。宋矜拎起裙摆,顾不上道路湿滑,仓促躲入水榭当中。
她走得太快,迎面撞上一个人。
宋矜心口猛地一跳,闪身为了避开对方,往围栏上撞了去。
肩头一沉,她被人扣入怀中。
熟悉的苏合香扑面而来,缓缓透出墨香,冷意缭绕。抬眼间,果然对上了谢敛漆黑冷静的眉眼,黑暗中竟有几分无奈。
“是我,莫怕。”谢敛道。
宋矜心跳得很急,额头渗出细细的一层汗,听话地吐出一口气。
她头晕目眩,因为惊吓过度手脚无力。
一时间靠在谢敛怀中,没有动。
“我……有人跟着我。”宋矜轻声说道。
话音刚落,外面的脚步声再次近了。
但停在水榭外,迟迟没有进来。
谢敛撩起眼帘,淡淡瞥向水榭外的人,眸色冷冽。阑珊灯火处,暮色无边,一时间安静得只有头顶的树叶簌簌作响,偶尔落在水面上。
远处霎时传来一阵喧哗。
一行人脚步急促,混杂着喝高了的兴奋感,勾肩搭背冲了过来。
“何按察使!您瞧见谢先生了吗?”
“不如一起喝一杯?何大人……只要您不嫌我们酒令行得烂就成……”
何镂冷声道:“前面。”
众人微怔过后,才意识到他说谢敛在前面。他们也没多想,只以为谢敛酒量不行,躲在水榭里醒酒去了,竟也提着酒壶闯了进来。
宋矜避无可避,抬起扇子掩面。
众人都愣在原地,彼此四顾,然后挠了挠脑袋,“……会佳人啊……这酒后会佳人,谢先生到底年轻,会佳人也无可厚非……”
文人官宦都风流,酒后狎妓很常见。
平日里大家也不避着,彼此还会约着一起,然而换成谢敛就很奇怪。
彼此对视一眼。
最终闭嘴,不敢再造次。
哪怕谢敛如今没有官职,是罪人之身。但那又如何,眼前的青年短短一月余,便已经制定下来足以令岭南改天换地的新政,潜鳞迟早要扶摇直上的。
宋矜微微抬扇,挡住了眼睛。
她有点想笑。
看来是谁乍见了,都怕谢敛。
不止她。
在一众眼巴巴的目光中,谢敛容色冷冽如常,垂眼时眸色温和了几分。他不着痕迹往前,挡住女郎大部分身子,眸底漆黑专注:“这是我家娘子。”
众人陡然噤声,面上大窘。
唯有何镂猛地抬眼,径直朝着谢敛看过去。
谢敛不闪不避,徐徐抬眼。
青年长眉凌厉,骨相清正,依稀仍是汴京城中内敛持重的模样。隔着数点零星的灯火,他仍遍身孤寒,然而牵住了身侧的青衣女郎。
第50章 帝乡遥九已修
夜风吹拂, 两人衣袂交缠。
女郎眉宇有些怯意,姿态却十分端庄,生得更是仙姿佚貌。两人站在一处, 倒是般配得没话说,远和传闻中不一样。
众人恍然。
急忙找补, “是……嫂夫人啊, 失礼失礼。”
饶是如此, 也难掩震惊。
谢敛平日一副冷漠无情、生人勿进的模样, 又整日忙于公务, 谁知道私下与夫人这样恩爱。
都一起来赴宴了,还得私下相会。
一场宴席的功夫,都叫他和夫人如隔三秋, 啧。
众人心思各异,挤眉弄眼。
只有何镂脸色难看。
昔年在京都,谢敛是出了名的古板冷清。汴京多少出身高贵的女郎, 争先抢后想要靠近他,他却向来目不斜视,眼里只有灯前几本案卷。
平日不喜结交同僚,
低调到极致。
此时却是摆明了,声明宋矜是他谢敛的人。
何镂几乎冷笑出来。
宋敬衍的女儿, 京都人人不想碰的罪臣之女,也只有谢敛这种罪人般配!何镂瞧着并肩的两人, 猛地抽回目光, 转身便走。
身后众人其乐融融。
争相给宋矜见礼, 借此拉近与谢敛的关系。
何镂听得正刺耳, 谢敛的嗓音再次响起。
“何大人,”对方的目光落过来, 嗓音冷冽,带着几分警告,“下次还是别走得这般急,若是冲撞了别的女眷,叫人以为别有用心。”
这话就差指着鼻子,说他刚刚打扰了夫妻相会。
还惊扰了他的夫人。
何镂眯了眯眼,忍住怒意。
岭南按察使虽然是正三品的官职,却是实打实的外放,明迁实贬。如今人又是在岭南,他就是不忍这口气,也得当众扯出张好脸来。
周围人都是人精,听出话里的意思。
却没有一个人解围,由着他出丑。
“此处天黑,本官一时不察。”何镂笑得很难看,好在夜里看不太出来,磨着牙挤出几句话,“宋娘子勿怪,是本官唐突了。”
谢敛没有说话。
良久,才淡淡反问:“不是装聋作瞎,天黑何妨?”
何镂气得额头冒汗,原本便没多少的风度,险些维持不住。
其余人看得兴奋,不由窃窃私语。
声音压得很低,而且拐弯抹角,但他很清楚地听出弦外之音。
说他曾是阉党走狗、皇室鹰犬,靠着讨好太监才得势,即便是当了正儿八经的按察使,在谢敛跟前也撑不起腰板,照旧不入流。
就因为他的出身,
这些人就永远觉得他低贱。
何镂终于忍不住,拂袖而去。
顺着曹府长长的廊庑,一直走到无人处,他才沉着脸盯着树。陛下和干爹赵宝打发他来岭南,当然是得知了曹寿的打算,有所忌惮。
在岭南推行行政,
想得倒美。
何镂唇边笑意冰冷,回头望去。
这些蠢货,以为曹寿便是多了不起的人物,却忘了京都才是真正的名利场。巍巍皇宫里的,才是这天下万民的主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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