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道:“你们两个都不是笨蛋,怎么就没去想想,王洛神那样的人,会不会留了一手?他那样的人,又会不会真的笃定他会赢?”
宁未末此时脸色已经变得有些难看了,因为天子这些话不是在告诉他们王洛神做了什么,而是在告诉他们两个……你们有多无能。
“王洛神能赢吗?”
天子又问。
宁未末俯身道:“一成机会都没有。”
天子再问:“既然一成机会都没有,他何必要在歌陵城里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来?”
宁未末:“臣……”
天子道:“你都知道,你也都看的破,但你什么都没做,高启胜要说他没想到这些,朕信,你要说你都没想到,朕就真的想试试你的胆量能不能熬过刑罚。”
宁未末扑通一声跪下来:“臣确实,有私心。”
天子声音稍显发寒:“说。”
他这次,可没有让宁未末再次坐回去说话。
宁未末跪在那说道:“臣心中最担忧的,不是如何向百姓们交代,大将军林叶早已做好铺垫,朝廷发布通文说王洛神等人谋逆,百姓们自不会怀疑。”
说到这,他抬起头看向天子:“可是大将军他在歌陵城里,确实杀戮太重,臣害怕,陛下对大将军……对大将军会有责罚。”
天子:“朕为什么不能责罚?”
宁未末低下头,不言语。
天子道:“朕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就觉得就算按照罪责论处,歌陵城里许多被灭门的其实都不到被灭门的地步,朕回去之后,自然要拿林叶来压一压朝中情绪。”
“而这件事中,能让林叶有将功抵罪的点只有那么几个,你和高启胜可以去石桥山庄,去了就必然有功劳,你们不去,是想留给林叶,让他多一分功劳,朕就少一分责罚。”
宁未末跪在那说道:“陛下慧眼如炬,臣不敢辩驳。”
天子道:“林叶把你们两个放出歌陵,目的也是为了把石桥山庄的事让给你们,因为不管怎么说,一位宰辅一位大将军,什么都没做还被人逼着离开歌陵,此事必会被人诟病。”
他起身,缓步从高台上走下来。
“林叶觉得,把石桥山庄的功劳让给你们两个,等以后若有言官参奏,你们两个还能拿这件事来顶一顶,就说出城,实则是为了将叛逆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天子走到宁未末面前,站住,俯瞰着这位宰辅大人。
此时高启胜觉得自己若再坐下去,那可能就不是不礼貌的问题了。
他悄悄的往前挪了挪,然后顺势跪了下去。
天子继续说道:“虽然这话言官们未必信,可只要你们说了,那就是可将功抵过的事,事实存在,谁也不能说没意义。”
宁未末当然想到了。
所以他不想拿林叶这个人情,不是不想欠林叶的,而是他知道,自己拿了,只是换来一个不被骂,可林叶若自己拿了,那可能换来一个不被杀。
“朕这次用林叶做事,要对付的就是那些叛逆结党营私,宁未末,你和林叶让来让去,这算不算结党营私?”
宁未末听到天子这句话,吓的肩膀都颤了一下,他叩首下去,不知道说什么,干脆不说,只是一次一次的叩首。
不知道他磕了多少下之后,天子伸手扶住了他。
“朕不想看到朝臣们把功劳让来让去,朕更希望看到的,是你们互相比一比,谁能做的好,谁能做的更好。”
天子又看向高启胜:“朕又没骂你,你脑子蠢,性子呆,人人都知道你不聪明。”
高启胜这个乐啊,哪怕不敢乐出声来,心里都开花了。
他一边叩首一边感激涕零的说道:“陛下慧眼如炬,臣也不敢辩驳。”
天子又看向头顶着地面的宁未末,用一种让宁未末背脊发寒的语气说道:“可,若朕不想让林叶拿这功劳,也不想让你拿呢?”
宁未末不敢抬头。
天子往殿外看了一眼,然后就像是失去了再继续批评他这手下重臣的兴趣。
“自己出去看看吧,出殿门左转走不了多远。”
说完后天子就转身走向万贵妃,万贵妃此时已从高台上下来,天子扶了万贵妃的手,两个人肩并肩的走了。
高启胜伸手把宁未末扶起来,压低声音说道:“走了,宁大人不用再……”
他想说不用再演了,可是扶宁未末的时候才发现,宁未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被高启胜搀扶起来的时候,宁未末的腿依然在发软。
好在是还有高启胜,扶着他一路慢慢的往外走,出殿门,按照陛下说的一路往左走。
走了大概能有半刻之后,见那边有一片空地,面积不算多大,原本应该是用来习武练功的地方。
此时此刻,在这空地上立着几根木桩,一排,很整齐。
最靠近宁未末他们这边的那根木桩上,锁链穿透了一个青衣小厮,就挂在那,锁链上都是血,地上也有不少。
而此时,一个脸色凄然的女子,正看着那几个柱子上的人,她站在那,就像是一朵在冬风中瑟瑟发抖的夏花。
第862章 朕不会
当宁未末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他就懂了陛下说的不想给是什么意思。
归根结底,不是陛下不想给林叶,不想给宁未末,而是陛下只能给这个女人。
许欣舒。
宁未末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她,就知道发生的那些事惹了陛下不喜。
就算再不喜,陛下也不能把许欣舒怎么样,因为许欣舒是陛下要立起来的一根标杆。
如果宁未末没有猜错的话,王洛神明知道自己没有一分胜算却还是要搞出那么大阵仗来,用以掩护的,就是他想给王家留个传承。
这事说起来简单,真要是做起来比他谋逆还要难些。
因为当天子那样的人准备做了结的时候,一定会比林叶的了结更狠更彻底。
王洛神要赢一招。
赢的这一招是赢谁?赢林叶?
不,赢林叶一招对于王洛神来说,对于王家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赢了林叶一招又能怎么样?用赢一招来嘲笑林叶的赢满盘?
王洛神要的是赢天子一招,这一招就是许欣舒。
他把许欣舒看的太透彻,让谁带着王家某个人安全撤离都不安全,唯有让天子安排在王家的许欣舒带着王家的人撤离,才是唯一的胜算。
他算准了,也以为赢了。
可他算准的,天子也算准了。
许欣舒一定会于心不忍,一定会做错选择。
可是,天子现在太需要百姓重拾对谢家皇族的信任和支持,乃至于崇拜和敬畏。
天子要把许欣舒立起来,告诉天下百姓,之所以能破王洛神谋逆之案,全因为谢家有个姑娘潜入王家,呕心沥血,终于发现了王家的罪证。
宁未末是这样想的,如果他想错了也没关系,因为天子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把功劳给许欣舒就能让人闭嘴。
许欣舒带着王家人逃走的事永远都不能说出去,要说,就是许欣舒把王家的人送到天子面前的。
“宰辅大人,陛下叫进。”
就在这时候,一个小内侍快步走过来,到宁未末近前后俯身行礼。
宁未末连忙应了一声,此时的他,比起许欣舒来说也不差什么,两人都可算是惊弓之鸟。
丰宁行宫很大,很美,赶上时节又对,美就翻了倍,美的不像是在人间。
九月的天气其实很热,可在这山里,凉爽的让人觉得这就是洞天福地。
宁未末再次见到天子的时候,天子正在拿着一棵小白菜喂圈里的几只山羊。
山羊胡子长,看着像个老学究。
宁未末小心翼翼的到了近前,还没开口说话又把他吓了一跳,因为他看到了在羊圈的另外一侧,皇后娘娘在那站着。
可是,皇后娘娘又不像是皇后娘娘,这是宁未末刚才那一眼就产生的错觉。
然后他就懂了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错觉,因为此时此刻,皇后和这圈里的山羊好像并无多大区别。
她或许,还没有这山羊自由。
见到赵皇后的那一刻,宁未末就知道陛下的筹谋到底有多恐怖。
“朕喜欢看到你脸上有这样的神色。”
天子掰下来一块白菜叶子喂给山羊,那山羊就一点点的把叶子卷进嘴里。
好像它嘴里有个咬合的齿轮,叶子是被齿轮转进去的。
“看到你们脸上如此神色,朕就知道,朕还能控制的了局面,也能镇得住朝臣。”
天子把白菜递给宁未末,宁未末连忙上前接了,可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喂羊。
“以后还会有事能吓着你,若朕的安排总是会被你们看穿,那朕这二十几年来的修行,也算不得什么了。”
天子说的修行,是修心。
近乎于极致的修心,可不是修的静心。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宁未末下意识的又看了一眼赵皇后,他总觉得陛下不会莫名其妙的说这句话,更不会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让赵皇后莫莫名其妙的站在这。
天子的每一句话,要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着极为清晰的针对,而且,当你觉得就是因为足够清晰所以能自己看穿的时候,天子又会让你明白,你看穿了?
你看穿了个屁。
赵皇后不会无缘无故的在这,陛下那句话不会无缘无故的说。
可宁未末此时还是那只惊弓之鸟,他不敢再胡乱猜测了。
天子不排斥不讨厌他这样的朝臣去猜测什么,但那是因为天子知道他们猜不着,在他们猜却猜不着的时候,天子会有些得意。
人都会得意,如天子也不能免俗。
该得意的都不得意,那还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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