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被子弹击穿的漂亮瓷器,裂缝在她眉眼如蛛网蔓延,鲜明生动。她眼底很亮,是蓄满的泪。
“你怎么在这?”陶恙终于找到人,踏雨走近,“嗯?这不是……”
温珩昱闲庭信步,收回视线不再看,淡声:“走了。”
陶恙踌躇片刻,还有些担忧:“那小姑娘怎么办,没人管她啊?”
谢仃沉默坐在那,固执不动,自暴自弃般淋着雨,温珩昱却知道她在藏什么,也对那些眼泪产生兴趣。
再也没有哪一刻,让他觉得人的情绪如此有意思。
散漫敛目,他打量着她,似笑非笑。
“——她应该也不需要。”
-
谢仃那晚从外面待了很久。
她本就独来独往,消失一时片刻也没人会找,一如往常去隔街的居民区,坐在檐下石阶放空。
便利店主是位年轻女人,独身寡居,谢仃来这小镇一年有余,偶尔闲谈照面,也算熟悉,被招呼着进来坐。
雨夜生意冷清,很久才来客人,是给孩子买零食的母亲。小孩儿攥着那串炸星星,甜言撒着娇,在爱里长大的模样大同小异,人是陌生的,她却像见过无数遍。
玻窗一瞬敞亮,远光灯刺入眼底,谢仃没来由感到涩然,倦怠地移开视线,见空旷长街驶过一辆轿车。
送走客人,店主点了支烟,示意她嘴角淤青,问:“怎么回事?”
很难解释。谢仃没作声。
但那人说得对。
“我又被抛弃了。”她道。
只剩一点没用的善心,原来也是便宜寒碜的东西。挺好笑的。
“大家都被抛弃过。”店主翻看账本,散漫应她,“这东西是双向的,活着本来就是断舍离,人没了什么都能撑。”
“那人会因为不被爱而死掉吗?”
店主顿了顿,沉默望她一眼,没有回答。
仿佛这真是什么难以参透的问题。
谢仃也没有再问。
翌日,福利院清晨时分,生活老师便将孩子们召集,以验收上周活动的成果。
前段时间,院里每个小孩都收到了一盆花,一周时间内,养得最好的人会获得奖励,美名其曰是培养孩子们的责任感。
是不错的宣传素材,许明初忍着嫌弃,跟义工队一同混在孩子堆里,裴哲也苦不堪言,给花盆贴奖章实在弱智,等拍完照就迅速离场。
花朵绿植排列整齐,生长状态各不相同,但有一株格外出挑,因为它死得彻底。
陶恙瞧着好奇,问生活老师:“这盆是谁的?”
老师犹豫片刻,才讪讪答:“有个叫谢仃的孩子,是她养的。”
说“养”不太合适,毕竟她是唯一一个,整周都没浇水,让花枯死的孩子。
温珩昱望着那盆花,颜色残旧破败,枯得难看。它的主人没有到场,或许是不在意,也没多余的爱能分给它。
日暮黄昏时,谢仃才来到教室。
众人都去了餐厅,长廊空旷静谧,她推门而入,不期然望见那道修颀身影。
少年倚在窗前,仍是惯常所见的意兴阑珊,一瞬目光交汇,她视若无睹,径自朝那盆枯萎的花走去。
目光扫过那些贴有奖章的花朵,荒谬又可笑,她也不在意,只抱起自己那盆,丢进垃圾桶。
转身准备走,后方却传来少年的嗓音,低懒闲然:“怎么不养它?”
闻言,谢仃止步眺来一眼,抬手指向那些摆放规整的花朵。
“这些养得很好。”她道,“活动结束后,没人再管它们,不还是等死的命。”
总像意有所指。
说完这话,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目送那道背影远去,温珩昱松缓起身,眼底泛过少许兴味。
——被唤来资料室时,院长心惊胆战。
对着这位世家少爷,怎么都难称呼,他犹疑着开口:“您……是想查什么?”
“谢仃的个人档案。”温珩昱微抬下颚,淡声示意,“现在就调出来,有劳。”
惯常所用的祈使句式,周至自然,礼貌都像纡尊降贵。
“这……”院长下意识想拒绝,然而对上少年疏漠目光,那句“不合规矩”便如鲠在喉,只能依言照做。
资料册有些份量,递到温珩昱手中,他漫不经心地翻开。映入眼帘是张集体合照,谢仃在其中格外出挑。
她是唯一一个没看镜头的人,脸上不见情绪,冷清寡淡。矛盾的脆弱性,距离感显兀。
他想起那些眼泪。
像玻璃。坠落的碎片散落遍地,混入灰尘也依旧透亮,等待被人拾起,或者碾得更碎。
翻过纸页,目光简略循览着那些经历,温珩昱似乎看到有趣字眼,稍显玩味地抬眉。
“原来是他的女儿。”
-
原本预计一周的公益活动,才第四天,就戛然终止。
——许明初被人抹了脖子。
幸好伤口浅,处理及时没有危及性命。事后参与这次活动的所有人,都收到了欲盖弥彰的封口费,许裴二人被家里连夜召回,陶恙没料到这趟差点闹出人命,更没料到善后摆平的人会是温珩昱。
众人知情情况各不相同,但都默契地三缄其口。而只有谢仃清楚,那是怎样一场噩梦。
其实早都有迹可循。
过多投向她的打量,戏谑下作的调侃,以及对方眼底不加掩饰的算计——当脚步声猝然落地时,她也只来得及怔愣一瞬。
画室通往宿舍的一段小路,设在福利院西门最边缘,没有监控。谢仃如常待到八点才离开,刚走出不远,就听身后的大门哐啷震响。
她回头,见一人踩着栏杆翻过,将二道门锁打开。门外站着另一人,昏晦光影中,落向她的视线恶意低劣。
像从惊悚电影截出的诡谲一帧,暗影在她眼底扩散蔓延,人对危机感有反应本能,几乎是同时,谢仃迅速朝宿舍方向跑去。
但快不过裴哲,他早一步扯住她后领,拽回来甩落在地。许明初缓步上前,察觉谢仃张口要喊,便伸手掐住她的脸,用了力道,却没想对方是个硬茬,恶狠狠咬在他手掌。
“操!”许明初吃痛,“你他妈找死!?”
他将手挥开,谢仃勉力撑起身,还没能从地面爬起,就被旁边裴哲眼疾手快地扇了一掌。劲没收着,她耳畔一阵嗡鸣,尝到唇角的血腥气,分不清属于自己还是别人。
视野晕眩,她被人轻易拎起,踉跄拖行一段,环境似乎更暗,几乎望不见光。
衣领被扯住,谢仃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拼了命挣扎反抗,抓咬挠踢,许明初耐性见底,也被她激了火气,猛然将人掼到脚底,一顿狠踢。
余光瞥见门外的水塘,他冷然嗤笑,裴哲立刻会意,揪起她就朝那边拖。谢仃意识昏沉,没能及时反应,狼狈地被摁入水中。
刺骨冰冷里,她听见许明初轻描淡写:“她出几声,就往池子里摁几次。”
“一条贱命,死就死了。”
血色一路蔓延,顺着水荡开。滔天窒息中,谢仃默数着计时,恍惚睁开眼,望见岸边模糊的身影。
越来越清晰。
裴哲衣领倏然一紧,猝不及防被人扯开,他恼怒欲骂,抬头对上对方沉淡目光,不禁错愕地愣住。
温珩昱撂下他,仍是惯常所见的疏懒,淡然朝池边递去一眼。
“死了?”他问。
“就一小孩儿,我家赞助的钱够买她几条命。”许明初冷笑,“你别多管闲事。”
话说着,无人注意谢仃缓慢爬起,身形摇晃着,手抄入兜中,攥出一柄美工刀。
出鞘脆响徒然落地。
始料未及的短暂刹那,一道细瘦身影蓦地扑来,扼住许明初脖颈,挥起锋利寒芒。
——如同镜头慢放。
刀刃银净透亮,转瞬便染上猩红的血,飞溅循过她侧脸,映入眼底冷戾的亮。
温珩昱微怔,哑然轻笑。
骤雨初歇,今夜全无月光,只剩血色鲜亮。生死一线间,汹涌杀意近在咫尺,有湿热鲜血溅上衣摆,他只望着她,一错不错。
“43秒。”
谢仃嗓音很轻,攥着满手粘腻血迹,看向裴哲:“就差一点,怎么没淹死我呢。”
像是真的可惜。
许明初愕然后退,踉跄几步,才迟钝地捂住伤口。鲜血源源不断溢出指缝,他只能挤出痛苦的音节,裴哲慌忙将人扶住,吓得打起救助热线。
任他们手忙脚乱,谢仃那口气泄了,无力再撑,连人带刀一同坠落。
在跌倒前,她落入一个清冷干净的怀抱。
少年接住她,用近乎温柔的力道。替她揩去侧脸血污,他敛目,似笑非笑。
“——真漂亮。”
她听见他这样讲。
这夸赞令人不寒而栗,谢仃虚弱蹙眉,最后残存意识,是他眼底似有若无的欣赏。
那是看待玩物,饶有兴味的眼神。
……疯子。
她无力开口,倦怠阖眼。
……
梅雨季,雾气灰蒙潮湿,编织钢筋铁骨的笼,困囿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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