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好久不见。初遇还要推回五年前,她从警局接受审查,无罪释放那天,与车中人的短暂对视。
彼时她还算疑罪从无的嫌犯,那位则是许家承情的贵人。时过境迁,老东西调位高升,身旁心腹倒还是旧人。
侍应生走近,谢仃微一颔首,将大衣外套递给对方,通讯设备也一并放置在收纳盘,由专人带去廊外保管。
和室铺着棕榈垫,柚木茶台前,主副位各置一席蒲团,她打量一眼,如常落座。
香炉檀意邈邈,男人抬起眼帘,温声寒暄:“那副和田玉棋,谢小姐倒是割爱了。”
谢仃莞尔,语意妥帖地应:“老先生事务繁忙,我不敢求拨冗与会,一些拿不出手的心意罢了。”
或者说,诚意。
“玉跟狗一样看主人。”她道,“我心浮气躁,这副棋落手里也是蒙尘,当然该替它另寻合适的主人。”
“谢小姐不必谦虚。”男人失笑,“今天既然坐在这里,就不讲那些规矩,只是闲聊。”
话音刚落,门板被轻轻叩响,他道一声“进”,谢仃余光扫去,见是一名女茶侍。
茶侍低眉敛目,态度得体地唤:“方先生。”
这声称呼落下,难说意外与否。谢仃抬眸,正与对坐的人视线相接。
杨秘书晏然自若,从容与她对视,只抬掌示意茶侍,“有劳。”
——这是他的诚意。
以旁人身份开台订席,结款自然也不会走他的卡。即使最终没能达成合作,今天这盏茶喝完,也不会有第三方知晓他们会面。
谢仃玩味挑眉,心下认真几分。
移门缓缓关闭,彻底将包厢与外界隔绝开来。茶侍坐于桌案斜侧,开始清洗茶筅,再烫杯温壶,水声轻柔。
这一刻起,彼此的称谓成为禁词。谢仃轻笑,很无奈似的:“您这是还有疑虑啊。”
“不算。”杨秘书稀松道,“只是出于前车之鉴,不敢小瞧你。”
这话说得,好像她是个城府深沉的恶人。不过有仇报仇而已,谢仃真的有些无辜了。
“您也不用这样抬举我。”她舒了心,“我只是个认俗理的,人不为己还能为谁?既然有接下的能力,我没必要躲着。”
洗茶冲泡之间,香雾氤氲。茶侍手法娴熟稳重,将茶水倒入公道杯,再分壶奉茶,斟七分满,双手端茶托,按主宾次序分别呈上。
谢仃摩挲右手边的柴烧建盏,不以为意道:“疑人不用。您想借我老师的路,但还提防他,最佳人选就只剩我,否则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
说着,她漫不经心地抬眸。发簪流苏随动作轻荡,撞出玲琅碎响,衔着冷光映入她眼潭,不见底的邃暗。
“——走他的画廊,借我的手。两全的法子,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
到底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杨秘书端量着谢仃。锋芒毕露,也懂得将野心恰当地摆放明面,虽说语气欠些尊卑规矩,但反倒叫人放心。
不择手段,浑然利己。当年就觉得,邱启真是养了条毒蛇。
微妙的博弈中,氛围紧绷,杨秘书沉吟片刻,终于淡笑松口:“你能做多少?”
气氛倏地松懈少许。
谢仃也收放自如,敛了那些锐气,道:“您知道我的价,一幅画七位数起拍,再翻几倍我也吃得下。”
“是吗。”杨秘书颔首,端茶浅呷半口,“两千如何?”
她未置可否,并不将这数字视作难题:“在安全线内?”
“自家人做账,放心。”
谢仃这才眉眼舒展。
“那就,”她抿了口茶,“合作愉快。”
杨秘书含笑应下:“合作愉快。”
——终于和棋。
目的已经达成,也就没必要久留,待品过一盏茶,杨秘书便先行离开,约日后联系。
侍应生将通讯设备送回,谢仃取走自己的手机,一面将大衣披上,一面言笑晏晏望向那位茶侍:“姐姐,手法很专业啊,茶礼挑不出错。”
“通宵练了整晚。”女警察舒了口气,又嘱咐她,“后续再有线索,麻烦你及时告知我们,我们会第一时间追查跟进。”
“会的。”谢仃弯唇,“今天多谢了,拍卖就在下周,我会全力配合警方。”
从禅轩离开时,还不过三点。
庭外不知何时候了辆黑色宾利,仿佛若有所觉,谢仃停下步伐,朝它望过去。
驾驶席中走出一人,伫于车前向她颔首示意,态度礼貌得体,唤:“谢小姐。”
谢仃未置可否,走近上前,看对方周到地替自己打开后座车门,才道:“温珩昱派你来的?”
“是。”司机应答,“先生说送您一程。”
“哦。”谢仃自行理会,“他让我去找他?”
司机不敢妄言:“……您想回燕大也是可以的。”
回去做什么,她还得“好好答谢”某人。
谢仃对他笑了笑,施然落座车内,神色并无不虞:“有劳,送我去见你们先生。”
“好的。”
谈话就此结束。
谢仃支手倚坐在窗前,漫不经心端量着沿途风景,指尖抚过耳后发簪,轻巧自然地松扯几分。
流苏摇曳下,一枚隐秘的暗钮被扣回,悄无声息,刹那循过转瞬即逝的微弱光点。
——是录音结束。
谢仃散漫垂眸。
警方的人证物证另说,她手底总归要留张好牌。来都来了,独善其身不是最终目的,搅浑水才是。
什么资本税务,善用权柄,她不擅长那些,更从未有过兴趣。跟这群老狐狸周旋,她清楚不论邱启还是自己,都只是局中一枚无足轻重的棋。
她或许不会赢,但一定不会输。
把玩着那枚发簪,谢仃想,这档录音给到温家,该是份不错的贺礼。
看是温珩昱的人动作快,还是她快吧。
-
谢仃没想到,此行目的地会是集团总部。
车流汇入北城cbd核心,隔窗望去,举目便是幢幢摩天高楼。建筑群巍峨耸立,毗邻城心地标建筑,赫奕其中。
目光点水掠过集团logo,“聿承”二字冰冷简洁,无愧是掌控周遭商行命脉的龙头。谢仃对这座商业帝国仅有普适印象,倒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踏入此地。
聿承是温氏的家族企业,由本家绝对控股,财富版图囊括地产、科技、传媒等领域,即使隔行无数,谢仃也对其显赫名声颇有耳闻——毕竟a12级别的家族资产,担得起无人不晓。
但她原本以为,此地的掌权者会是温崇明。温老缠绵病榻有意放权,兄弟阋墙的暗涌之下,外人难以窥见内情。
对温氏的太子之争存疑,谢仃不着痕迹蹙眉,也懒得将脑细胞费在这些弯弯绕绕上,等车身停稳,便由专人接引至楼内。
约莫是秘书处已经向下打点好,她没有多等,畅行无阻地步入专梯,安保人员刷过密卡,电梯才徐徐启动,通往大厦顶层。
谢仃望着显示屏,等得无趣,便转头问身旁的工作人员:“温……你们董事,工作很忙吗?”
她原本想直呼其名,话到嘴边觉得不妥又收回,但工作人员似乎机敏地察觉到这点,不知将他们的关系理解成什么,谨慎斟酌后才答:“年末事务较多,您不必担心,只是最近而已。”
……?
她有什么可担心,担心温珩昱忙到让她无爱可做吗?
但这种话必然要咽下,谢仃状似了然地颔首,笑着同对方道谢,又等候了约莫半分钟,终于抵达顶层。
由人引路的间隙,她百无聊赖发散着思绪,算了算时间,觉得的确微妙。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从柏乔回来那次,如今一周过去,刚才那则通话是初次联系,顺势推敲,看来温家内部的确有事情发生。
正想着,领路的工作人员停下脚步,侧身礼貌示意:“您进去就可以了,请问还有其他需要吗?”
“有需要我会找你们董事长的。”
谢仃随性道,抬指轻叩门扉,向他莞尔道谢:“麻烦你带路了,多谢。”
话音刚落,入户移门感应划开,她言笑晏晏同呆愣的工作人员挥手告别,举步迈入。
这一层都属于私人办公领域,私密性与安保性兼具。越过玄关,大门从身后缓缓闭合,谢仃抬眸眺去,一入眼,便是北城辽阔横亘的天际线。
玻璃环窗采光极佳,为这间沉敛疏淡的办公室添三分和缓。男人背光而坐,西装楚谡周正,光影映在转折沉锐的眉骨,奕致如远山,他敛目审阅文件企划,并未抬视。
不同于私宅,谢仃初次从正式场合见这人办公,竟微妙地感到些许赏心悦目。
“我还当你们集团董事只需要听报告呢。”她简单打量四周环境,“这里不是总部么,你的地盘?”
办公桌前并没有多余的座椅,沙发有些远,谢仃懒得过去,索性就绕去稍有闲余的桌案一侧,散漫倚靠。
温珩昱未放下掌中文件,只闲然淡声:“来我这打探消息?”
谢仃显得无辜:“隔行如隔山,我又不懂那些。”
闻言,温珩昱轻笑一声,适才掀起眼帘:“林未光教你的?”
已经知道自己被调查透彻,事已至此,他清楚多少谢仃都不意外了。
的确。林家夺权内斗那两年,她也跟林未光学了些手段,虽然浅显,但煽风点火还是绰绰有余。
人总得留些心眼用以自保,她更坏些,不满足于独善其身,对搅浑水更感兴趣。温家兄弟阋墙,唯独缺枚导火索,局面如何跟她没关系,她更乐得看那人失去事态掌控的光景。
“听说对面是个老绝户。”她眼底划过狡黠笑意,坦荡承认,“我挺想看他找你麻烦的。”
温珩昱眉梢微抬,“不怕惹祸上身?”
“我钓鱼执法,手里捏着他犯罪事实,如果那老头被捕,我也算功臣。”谢仃轻一偏首,“虽然程序先后顺序不妥,但我账户的确清白,随时配合举证。”
“再说。”她垂眸,“凭这点钱,只够找些小麻烦吧。”
税局那边哪派的人都有,这事顶天也捅不到上面关注,约莫要以“企业自查”告终,没滋没味的警告罢了。
话音徐徐落地,温珩昱对她这番话不予置评。将文件搁置一侧,指骨搭落扶手,匀缓地轻叩。
“你很聪明。”他嗓音沉淡,“这些心思和算计,最好只对着我。”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