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娘又叹了口气。
月上中梢,江令农走西华门悄然入宫。慈和宫里,李攸烨与江后等候多时。
“以老夫对上官景赫的了解,他为上官录翻案,多半是出于得知真相后的义愤。与燕王联合谋反的可能性很小,不是没有,只不过,就目前朝廷的格局来看,这个可能性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江令农的样貌比离开时更显枯瘦,不过发言时那纹丝不动的神情仍旧带着三分让人信服的魄力,“根据有二,其一,上官凝已经是皇后,他若谋反,换一个人坐江山,上官氏不会得到更大的尊荣;其二,他的号召力不比从前,谋反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万一他要孤注一掷呢?”
“不会。”江令农摆摆手,“上官景赫向来不是鲁莽之人,他比谁都清楚,皇上的身份泄露,对他没有好处。只要皇上安抚住上官凝……”他顿了顿,突然截住了这个话题,抿了口茶,视线从李攸烨及江后身上先后扫过,手指点着桌子,“上官凝将来无所出,上官景赫真正焦灼的应该是太子的人选,我想这也是燕王能够趁虚而入,拉拢他的原因。”
江后坐在榻上,不露声色地拨开茶里的叶子。
“太子?他们考虑得也太早了吧!”李攸烨低眉刮着碗沿,似笑非笑。江令农闻捋了捋胡子,“那依皇上之见,何时立太子为宜?”李攸烨冷笑着装糊涂:“现在朝政清明,朕也未及弱冠,皇长女年纪尚小,此时立储,舅爷爷不觉得莫名其妙吗!”江令农脸上微微变色。江后啜饮一口,扣上茶盖,“百年之后的事,现在不必急着解决。江丞相此次来京,沿途可有看到百姓境况?不妨跟皇上多提提意见。”说完深深看了李攸烨一眼,李攸烨抿了抿嘴,推茶而起,“朕书房里还有些折子要批,就不陪皇奶奶和舅爷爷唠嗑了,告辞!”说罢告了礼,拂袖而去。
江后望着她在夜色中失去的背影,叹了口气,顾向脸色不太好的江令农,“兄长想必听说了栖梧差点被偷走的事。哀家的这些个儿孙事到临头个个都是烈性子。”沉吟了一下,“现在想来诸孙里头,确实只有攸熔性子最为恬淡,无论是身份地位,倒也适合为君。当初若是哀家孤注一掷扶他即位,或许这局面就大不同了罢。”
江令农一惊,反倒松了口,道,“太皇太后此言差矣,攸熔的身份再适合为君,可是到如今也为时已晚,他不是在君王的土壤上成长起来的,所以周围的藤枝叶蔓未向着他生长。老臣的主张是为了皇上着想,毕竟,无论是皇上还是玉瑞,总会面临这么一天!”
送走江令农,江后在御书房找到了李攸烨,她正斜倚在侧室的榻上生闷气,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去,合袖坐下,“这一直都是他的心病,你又何必堵他。延续江山没有什么错,这是他一贯的立场,人的立场难以改变的。”
李攸烨扭过脸来,“皇奶奶和舅爷爷的立场是一样的吗?”不待她启口,她又侧开头,眼光深深触着帘外的夜色,“孙儿可以听从皇奶奶的安排,把他接回来。如果舅爷爷还不满意的话,我也可以给他复了王爵。不过,这已经是孙儿的底线。在孙儿心里,除了皇奶奶最重要的人就是栖梧,谁敢打她的注意,孙儿就不惜一切代价跟他翻脸。不管他是谁。”江后被抢了声,反倒被气笑了,念及她一副委屈无处发泄的可怜相,又伸手把她搂过来,用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脑勺,“烨儿,你不相信皇奶奶了吗?”
“当然信。可是,除了皇奶奶,孙儿谁都不信了。这世上,人心最难测,有时候自认把一个人了解透彻了,后来却发现,那只不过是她想要你了解的样子。”李攸烨枕在她腿上,往她身上蹭了蹭,让眼里的水渍在离开眼角前就消失无痕。
江后为她这番突然的感悟失神,本以为当她看清这一切的时候,她会觉得欣慰,却原来并非如此。
“烨儿,你在怀疑上官凝吗?”
她没有回答,但这份默认态度,仿佛帘外皑皑高墙对于孤独的继承。她感到无力和失落,彼时少年羽翼渐渐长成,前人的悲哀便不可避免地被复制,成为身上挥之不去的印记。而今她纵使有万千庇护,仍未逃脱这被捆绑式的命运。
在这方寂寥的空间里,少年尚无意识到的蜕变,已悄然拂动了她心中成荫的苔绿。她微微收紧自己的错愕。用她清楚的洞悉的语调说,“烨儿,如果这个世上,除了哀家,尚有一个人值得你信任,那个人便是上官凝。”
李攸烨来不及投上怀疑的目光,她就像一缕丝线牵引着她往前行走,“你可还记得当初射向权洛颖的那两箭?”
李攸烨闻言,白了面色。那是她至今不忍回顾的一幕,每每从梦境中重演,那染血的箭都会不可遏制地向自己冲来。当时皇奶奶也是在场的,不明白她为何这个时候提起。江后察觉了她的紧张,握着她的手,作为一个平和宽宥的旁观者,说,“在你下定决心不肯放下尊严去救她的时候,想必已经清楚了,在你心里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是它驱使着你宁愿与她同归于尽,也不要身披那份加来的折辱。那么,你就应该理解她为何不肯放弃自己的执着无所顾忌地去爱你,甚至为此不惜强行抽走你的所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