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徵比起前朝来,当真算不得礼教严苛。
放眼望去,一簇簇篝火前有好些夫妻凑在一处说着私密的话。
什么是夫妻?
殷瞻印象中的夫妻,是像他祖父同祖母那般的存在。
是像他年少时在北境练兵时,遇到的那些任何一对乡间夫妻一般模样。
丈夫白日中会去耕种,会去山林中狩猎,会在夜幕降临时,背着猎物回家。
妻子在家中织布,煮饭,在日暮时,守在门口张望,期盼着丈夫的身影。
不需要大的屋舍,有的仅仅是两间茅草屋,三四个孩子,门前养着一只大黄狗。
皇帝曾经傻乎乎的以为,他与乐嫣白日里做不成夫妻,夜晚也是夫妻。
这话是谁说的?是乐嫣,是乐嫣亲口与他说的。
可这日,他忽地明白过来,自己与她不是夫妻。
他们的关系,阴暗,见不得光,并不像她嘴里说的那样。
她从来没将自己当成丈夫。她对自己可有可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与他同床共枕时,时常偷偷哭泣。
她那般怕苦的人,背地里偷偷服药也不见有半分犹豫。
皇帝有时候时常想起来觉得很难过。
自己就……就这般不叫她欢喜么……
她待自己,不像是对丈夫,甚至不像是对情人。
而像是战战兢兢侍奉着她的君主。
显然,她并不在意自己,更别提喜欢自己了。
以往的他还可以自己骗自己,说不在意就不在意,说自己无所谓,只要有她在身边就好。
可如今,他厌恶极了,厌恶极了如今这种躲躲藏藏,见不得光的日子。
他忽地没耐心继续这样下去了。
……
冬狩一连三日,今年猎物颇多,众人都收获丰富。
便是连许多女眷亦是收获了满满的猎物。
义宁甚至不需要襄王世子给她猎的黑狼皮,自己隔日便领着女眷们风风火火四面包抄,猎了一只毛色火红的狐狸。
她日日跑去襄王世子面前显摆。
这二人成日互怼,倒是叫一路气氛融洽许多,甚至连乐嫣都屡次被二人争吵惹笑不已。
三日时光一晃而过。
第四日晌午时,便开始收拾营帐,策马返程。
一场场新雪落下,地面遭马车车轮层层碾压,将雪地一层层压得板实。等后面的人马经过时,便十分不稳,马车纷纷打滑起来。
乐嫣的马车不前不后跟着,听着前面许多车列纷纷叫苦,路面打滑难以行走。
车夫折腾半日唯恐惊扰了车里面的贵人也只走出十几米,只得壮着胆子请乐嫣下马来走一段。
乐嫣扶着婢女的手,慢悠悠足尖落地。
几乎是同一瞬,她便察觉足底一阵脱滑,整个人都摔了下去。
倏然间,乐嫣脑中划过起她那至今还躺在床上没能起身的父亲。
上次去自己还嘲笑他来着……这回好了,轮到自己了……
可预料中的摔倒并未到来,一只大手搀紧紧扶住了她。
“夫人当心。”
极富男子气概的闷沉沉的嗓音。
叫乐嫣魂惊胆丧起来。
她下意识的抬头见到那人,只见那人身姿落拓,举止恣肆——果真又是他。
当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乐嫣觉得,这还不如自己被摔倒了。
她心跳快了几分,可比起昨夜来已经是沉稳不少,她只匆匆后退两步,将自己从男人掌中连滚带爬的跑开。
陈伯宗见到她的挣扎,不由得微微拧着眉头。他眼眸中带着古怪神色:“燕国夫人,你好像很怕我?”
“为何?”
他眼眸中含着不解,见她后退,便走近一步,直直的凝望着她。
“若是没有意外,这该是我二人头一回见面才是。”
准确说,大前夜是第一次,这两日他其实有看过她的身影。
有时他跟在皇帝身后,会撞见她与那几个宗室男女说说笑笑。
她好像不爱骑射,一次都没见过她上场。
她好像对谁都温柔有礼,几次见她对侍从们也是客客气气的,却好像视自己为洪水猛兽——
为何?
陈伯宗想不明白。
乐嫣听着他直唤自己为燕国夫人,更觉得心惊肉跳。那是一种被窥探、被人查找出来,被扒光了一般。
她像是被一只毒蛇缠上了身躯。
她甚至不确定,这人是真不记得了还是假不记得?
他靠近自己,当时是凑巧?
乐嫣摇摇头,声音渺茫却又坚定,“将军想错了,我、我亦也是第一次见到将军……”
“那为何如此怕我?”
乐嫣蹙起眉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却忽地听见前边一道寒冷的声音。
“天寒地冻,你二人站在那里做什么?”
皇帝的銮舆不知何时竟也停了下来,且就离她的马车不远不近。
他眼睫覆压,从銮舆之上居高临下看着远处紧紧贴在一起的二人。
乐嫣见到他,连忙挣开陈伯宗,顾不得满地碎雪,朝着那銮舆处奔去。
御驾宽广,由六匹宝马拉着。乐嫣过去时立即有侍人端来上马凳供她踩踏。
以往她根本不愿踏入皇帝御驾一步,甚至是绕着远远的走,唯恐被人发觉什么。
今日倒像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一般,几步便跑上皇帝身后。
皇帝见到她如此神情,自然是带了狐疑。
他捻动手中扳指,轻飘飘的眸光落在方才还与自己谈笑风生的表哥身上。
男人对这种事情,骨子里的刻薄寡意。
更何况是如今的皇帝。
“他对你不规矩?”他心中气的发颤,偏偏还语调低缓,并听不出来生气的意思,却是叫人脊背发寒。
乐嫣一听连忙摇头。
“没有,我方才险些跌倒,是他扶了我一把……”她又开始支支吾吾的,整个人都缠络的厉害。
“那你跑什么?又哭什么?”皇帝又不是昏君,被她随便哄骗。
乐嫣还是第一次见这般阴沉着脸的皇帝,她不知如何才能叫他不生气,只能道:“我见到他那般模样,生的实在太可怕……”
她这话,叫阴暗中的皇帝忍不住低笑起来。
他朝着一脸无辜不知如何得罪乐嫣的陈将军道:“你可是听到了?”
陈伯宗站的不远不近,见此只能无奈:“臣听到了。”
“明日刮了胡子再来上朝,这般模样,吓到了女眷。”
……
今年的年节想来也比往年热闹。
禁廷之中,六宫二十四司更是早早忙活起来。
长春宫中,沈婕妤早早便赶过去同太后协商宫务。
“往年宫里养着上百个绣娘,每个宫中主位都另有养着人,前些年缩减用度便被裁出宫大半。以往不显,今年各地诸侯藩王入京,到时候年节赏赐织物只怕用人紧张。娘娘,不如将前些年派出宫去的娘子们再召些回来……”
太后坐在榻围子边上,手上端着暖炉,漫不经心听着。
她本来也有这个意思,自是允下,转头又想起皇帝叮嘱的事儿来,格外叮嘱沈婕妤:“你与他们说清楚,入宫的娘子都要身家查仔细了,叛党的事儿层出不穷,好不容易后宫肃清了,可不能又招收了不三不四的近来。”
沈婕妤连声应下,“太后安心,尚宫局的人多少双眼睛盯着,一针一线都有记录在册,必不会出差错的。”
她这两年一门心思伺候着太后,最初只是替太后搭把手,而后渐渐管着后宫各处,三年来战战兢兢从无半点差错。
太后慢慢对她另眼相待起来,甚至将宫权放开,叫她代为掌管。
纵如今沈婕妤仍是没有子嗣傍身叫人诟病,却因为太后的偏爱,给宫外的家人都赏赐了官儿,如今满宫室的人捧着,比起掖庭那些年为奴为婢的生涯,这三年可谓是如鱼得水,地位尊崇。
唯一不舒心的,便是自从皇帝回宫后,日日来太后宫里请安时太后的催促了。
最初太后只是随口催一催,太后有着自己的乐趣事儿,成日看戏打牌忙的不亦乐乎,时常被沈婕妤糊弄过去。
如今这段时日随着各地藩王入京,难免叫太后又重新操心起皇帝的事儿来。
显然就不再是以往的和颜悦色。
果不其然太后话锋一转,对着她又是一番催促。
“你是个好的,可也别将心思成日放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上。六宫局多的是宫人处理宫务,你如今该做什么该将什么放在第一位,还用哀家再说不成?早些侍寝早些生个皇孙才是正紧事。你若是宫务上出了差错,哀家能怪罪你不成?等皇孙生出来,到时候哀家提你做昭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