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时,说多了伤感,说少了又显凉薄。
他送了陈今今第二个礼物,也学她卖了个关子,让人走了再打开。
车子驶远,陈今今趴在窗口,注视着化作微点的爱人,沮丧地坐回去,打开他给的小盒子——像是亲手做的,表面很粗糙,没有抛光,只做了基础的打磨。
陈今今打开它,里头放了枚木制戒指,上面刻着六字真言,再往下还有一张纸条:
“曾经,我说不想用等这个字,我后悔了,对于心悦之人,终究做不到无私。
等你回来,我们骑马穿越树林,去湖边看星星。”
……
第80章
经过五个星期的长程航行,邮船到马赛港。
邬长筠坐火车转到里昂,先找家旅店住下。
她自学多年法文,今年又跟一位法国老师断断续续学了几个月,已经能够正常用法语沟通。安顿好后,将贵重物品随身携带,到楼下一家小咖啡馆点了面包和咖啡。
法国人很热情,尤其看到这么美丽的小姐,不住口的称赞。
吃完喝完,邬长筠便在街上逛逛,看看这座有名的“欧洲丝绸之都”。
里昂与中国向来交好,丝绸产业兴盛,仅一条街,便看到三家丝绸店,她隔着玻璃窗,看着漂洋过海的中国丝绸,不禁又想起沪江的街头来。
邬长筠漫无目的地晃荡两个多小时,到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给杜召托人联系好的在此地长居的中国人,姓程。
程先生也是做丝绸生意的,有家小工厂,妻子在里昂中法大学担职。两人开小汽车来约好的地点接邬长筠,在城里兜兜风,介绍一番这里的风土人情,便开去了里昂中法大学。
邬长筠非本科毕业,不能选派留学,做不了官费生,只能自费。自一九三零年起,中国留学资格不断提高,自费生由最初的中学毕业者即可申请到规定语言水平、限制专科或大学毕业,再到出国前必须筹足留学期间所有费用。所幸她这些年攒够了钱,自费绰绰有余。
不过邬长筠倒是有个中学学历,虽未入校正常上课,但一直居家自学中学课程,并按时参加考试,拿到张毕业证。她原计划出国后从高等中学读起,再去考大学,现杜召托人直接将她以特例生的身份安排进中法大学,省了不少事和精力。
里昂中法大学是中国在这里设立的大学类机构,虽名叫此,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学,学生们在这里学习法文和基础课,再分配到其他法国大学选读专业课。
它位于富尔维耶尔山丘上,原先是个旧军营。远远就看到巍峨的高墙矗立,程夫妇带邬长筠到处参观一番,从宿舍楼走到会议厅、图书馆、体育场到俱乐部。
转完一圈,程夫人拿出一个文件袋,将里面存放的介绍信、证书等文件介绍给她:“这是你的注册号,这是留学证书,抽空了去留学机关报个到就行,咱们学校学生不多,分为优待生、官费生和自费生,因为你的情况特殊,只能作为自费生录取,没有学校补贴,也不包食宿,每年要交三百块学膳费,费用都在这个文件夹里,你的爱人都帮你备好了。”
爱人。
邬长筠听着这个词,却觉得格外刺耳,把钱掏出来给程夫人:“麻烦你们了,不过这些钱就不需要了,我自己可以付。”
程夫人推回她的手:“你可能会错意了,这些钱是你爱人托人寄过来的,你不知道吗?”
程先生见她沉默,便道:“你们还没结婚吧?”
邬长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段关系,只点下头。
程先生又问:“末舟是不是上战场了?”
“是。”
两人顿时明白了,双双沉默。
倏尔,程夫人挽住邬长筠的手臂:“会胜利的,你就安心在这里学习吧,学成以后报效祖国,才不枉你爱人一番心意。”
……
办好一切,离开学还有段日子,邬长筠闲来无事,便坐火车去了趟巴黎,见一位老友。
巴黎是名副其实的世界艺术中心,充满了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和美术馆,聚集了无数闻名遐迩的艺术家,艺术氛围浓厚,雕塑和墙绘随处可见。
邬长筠来到蒙巴纳斯,找到一家工作室,问正在画速写的学生:“请问戚凤阳在这里吗?”
“在。”女学生往里喊了声:“阿阳,有人找。”
正在里面画人体的戚凤阳冒个头,一见邬长筠,立马丢下笔绕过座座画架跑出来:“长筠姐!你怎么找到我的!”
邬长筠将她拉到外面说话:“你给我寄的信上有地址,我就找来看看。”
戚凤阳激动地抱住她:“好久不见。”
邬长筠拍拍她的背:“在这边过得怎么样?”
戚凤阳松开人:“很好,我太爱巴黎了!”可转瞬,笑容淡去,化为惆怅,“我看报纸上写中国和日本打仗了,大家都还好吗?”
邬长筠知道她问的谁:“李香庭没在沪江,我在北平见过他一次,现在可能回寂州了,应该安全。”
“那就好。”戚凤阳解开身上的围裙,“我带你出去逛逛吧,但是要回家换身衣服。”
邬长筠看她这一身花花绿绿的颜料:“好。”
戚凤阳带她到不远处的公寓,倒了杯果汁:“你先坐。”
“嗯。”
这是间双间公寓,看房内设备,应该是同人合租。
墙壁挂了许多画,陈旧的角柜与边柜上置满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和许多奖杯,窗台还放了两排花盆,虽又小又挤,但很温馨。
戚凤阳换了身干净的裙子出来:“好了,我们走吧。”
邬长筠欣慰地打量眼前的姑娘,一年不见,她的容貌气质都变了许多,烫了时兴的法氏卷发,一身米黄色小洋裙,脚上一双白色小皮鞋,化着淡妆,身上还散着香水味,漂亮又自信。
一路上,戚凤阳滔滔不绝地分享在这里所看到、经历的一切,还有结识的有趣的朋友们。
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懦弱、自卑的小丫头,充满了热情与朝气,也不再受困于感情与过去,坦然面对得失,感恩并珍惜美好的生活给予她的快乐与自由。
两人逛了逛秋季沙龙展和现代艺术馆,最后来到塞纳河北岸那个闻名世界的卢浮宫。
这里汇聚了来自各国家的宝贵文物,从绘画、雕塑、瓷器、到书画,应有尽有。
邬长筠本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但来都来了,便顺着走一遍。
可走着走着,她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戚凤阳面对眼前无数来自祖国的珍品,无奈地说:“这些中国的文物要么是抢来的,要么是被偷来的,还有些是通过买卖,光我们的瓷器就有好几千件,还有书画、工艺品,多到数不清。”
每来一次,她都郁郁寡欢,视线划过一件件漂洋过海的文物,遗憾又愤懑。
自己和它们是一样,又不一样的。
一样的是它们和自己来自于同一片土地;不一样的是,它们被迫远离故土,且难以回头,将永远被困于冰冷的展柜。
戚凤阳难过地叹息一声,回头看去,邬长筠却没跟上。
她往四周看去,不见人影,倒回去找她。
邬长筠正停在一个玻璃柜前,仰面注视里面的展品。
戚凤阳走到她身边,一时难言。
那是一件清朝戏服,纯手工刺绣,云肩上坠满了珠玉。
上方还有顶五凤冠,红蓝配色,以点翠、錾雕工艺制成,凤尾镶嵌宝石,丝穗静静垂落着,冰冷地注视来来往往的人们。
邬长筠呆滞地凝视它,仿佛周遭一切都扭曲、变化,仿佛回到热闹的戏院,看到戏台上明艳的伶人,耳边回荡起吱呀的胡琴声和座上如水的掌声……
她的眸光剧烈晃动着,漆黑的瞳孔里,凤冠上一颗颗圆润的泡珠也在微微颤动。
好像……那些故人,活了过来。
……
几声炮响,打破寂州的安宁。
战火还是烧到了这块偏僻之地。
仅不到一周,守军溃败撤退,日军占领寂州城。
即便寺庙所在地偏,李香庭仍每天提心吊胆,害怕日军会发现这些宝藏。
为免遭掠,他用无数张宣纸拼合,将壁画遮住。
自打寂州沦陷,李香庭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外面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紧张得睡不着。
寺庙每日大门紧闭,不敢明火,很少起灶,生怕引来那些万恶的贼人。
一天下午,李香庭正在寮房写文章,一群日本兵撞响大门。
明尽正在扫地,听到外面叽里呱啦的日本话,吓得不知所措。
李香庭听到动静,赶紧放下手中画笔,跑过去。
明尽见他,说不出话,急得“呃呃呃”叫。
“别怕,我去。”李香庭靠近大门,砸门声震耳欲聋,仿佛下一秒他们就要踹门而入。
若此时不开,他们也会想办法硬闯,翻墙、炸门……到时候,怕会更麻烦。
李香庭挪开门栓,瞬间就被一股重力推得后退几步。
日本兵持枪对着他,凶神恶煞地用日语说:“干什么的?半天不开门!”
李香庭依稀听得懂几句,用蹩脚的日语回:“不好意思各位长官,我们——”
可日本兵并不在乎他们是谁?在此作甚?只想找找有没有金银财宝、粮米牲畜。四个人分头往两边去,进了大殿,把香台翻得乱七八糟。
明尽急得满头胀红,一会去扶烛台,一会去理蒲团。
李香庭跟上一个日本兵,他知道这些强盗经常以捉拿军人或抗日分子为由来搜刮民脂,便说:“长官,这里只有两个出家人和我,没有藏匿抗日分子,我们都是良民。”
日本兵丝毫不理他,矮小的身体举着枪这戳戳那扫扫,一对小眼贼溜溜地到处瞄,不放过每一个可能有宝贝的地方。
李香庭明白跟这些强盗无道理可讲,可除了婉言相劝,他也别无他法,老和尚下不的床,小和尚还是个孩子,靠自己一个书生,硬拚,只能送命,还害了寺庙:“长官,我们这是寺庙,出家人不食荤腥,吃的都是野菜土豆,也没有酒水饮料,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马被李香庭藏到了树林里拴着,寺庙也已空空,只有佛像、破旧的桌子、香炉等物。早在得消息知日本人往寂州发兵时,李香庭便带着明尽在后院挖坑,将所有小件文物、经书全部封存,埋到地底,还在上面栽了棵树。
如今看来,实为明举。
李香庭想起僧寮里的灯一,立马赶去。
远远就听到房里传来日本兵叫唤的声音,他脚下如飞,跑进屋,只见日本兵用刺刀对准躺在床上的灯一。
他挡到灯一身前:“长官,这是方丈,他重病卧床,不能行走,也听不懂日语,有什么话还请对我说,我与方丈转达。”
日本兵不信,搡开李香庭,用刺刀挑开主持身上的被子,拍了两下,见人腿上肌肉萎缩,只剩个皮包骨头,这才相信,嗤笑了两声,在房间里转悠一圈便出去了。
灯一拉住李香庭,咳得一句话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