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很甜。”
“你吃吧,糕点类我都不感兴趣。”
邬长筠收回手:“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缓慢走着。
陈修原忽然道:“记得几年前和你还有阿召在酒楼吃饭,你很喜欢这些小点心。”
邬长筠僵了一下,不知是因为这件事,还是因为那个名字,她点头:“嗯,小时候就喜欢,但是没钱买,只能远远看着流口水,我还想过长大以后开一家糕点铺呢。”
陈修原问:“那为什么后来唱戏了?从来没问过你。”
“为了钱,为了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为了三餐不饿。”邬长筠坦白地说道:“我妈死后,我被她的相好卖给老头,后来逃出来在苏州行乞一年,没饭吃,没地方睡觉,被饭店老板打得浑身是伤过,被大一点的乞丐欺负过,还进过妓.院,差点成了妓.女。”
陈修原讶异地看着她。
邬长筠吃得有点噎,将黄皮袋勒紧,手背到身后:“命都快保不住的时候,是顾不上什么伦理道德、气概尊严的。我啃着从垃圾堆翻出来的苹果核,看着在妓.院门口招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很羡慕。我也想漂漂亮亮的,有吃有喝,有干净的衣服穿,温暖的床铺睡。可我年纪太小,六岁的小娃娃,长得又黑又瘦,竹竿似的,看上去又丑又呆,还像个小男孩,人家不要我。”
“后来呢?”
“后来,好不容易求来一个扫厕所的机会,干了不到十天,还被一个妓.女的亲戚给挤走了。”她轻笑一声,“还真是哪哪都有关系户。”
陈修原低头笑了。
“有比我大点的女娃娃,八九岁的,有的留在妓.院养着,等到十二三岁就能接客,有的被卖去别处,成了人家的童养媳。我就没那么好的运气,被卖去陪葬。”
陈修原看向她,皱起眉。
“听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你猜我值多少钱?”
陈修原一脸动容,心疼地没说话。
邬长筠反倒豁达地笑了:“三十个铜板,我就值三十个铜板。不过后来被我给跑了,他那三十铜板白花,也许是我太便宜,他们家连个看守我的人都没有。”
“之后你就去学戏了?”
“还没有,我逃出来以后遇到一个和尚,我骗他我是个男孩,他信了。我在寺庙住了四年他都没发现,也可能是发现了,没有戳穿。”邬长筠想起故人,眼底透了些隐隐的悲凉,“他是个武僧,我跟他学了很多功夫,我努力做好每一个动作,不要命地学习、练功。我怕做不好,他不喜欢我,就把我撵走了。虽然日子清苦,但是起码有个落脚之地,又能学一技之长。我想我练好功夫,起码以后不会被人欺负,有人打我,我就更狠得打回去。”
“难怪你身手这么好,我一直以为是后来唱戏练的。”
“都有吧。”
“后来是怎么学戏的?”
“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好看,已经不是小时候黑瘦的模样,身体也开始发育,我怕会瞒不住,一直在想万一有一天暴露了,我该怎么办?人总是要留条后路的。幸好,我遇到了师父,祝玉生,他是个武旦,过来拜佛,初见面时我正在练功,他一下子就看中了我。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学唱戏,我立马答应了。武僧也没有反对,于是我果断跟着师父走了。”邬长筠低眸,注视着潮湿的地面,“是不是觉得我无情无义?”
“人各有志,就像你说的,总得想条后路,留在那里时间越长,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这么算,你是十岁开始学唱戏的。”
“嗯。”她又抬眸,望着前方迷濛的路,“戏班里有其他小孩子,一个八个,我是第九个。我永远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最刻苦的那个。脚底磨出泡,戳掉,再练,厚厚一层老茧,刀片能削出一层又一层来,夜以继日地翻跟头,耍棍弄枪,还把自己搞骨裂一次,养好了继续不要命地练功。这么拚命就是为了出人头地,赚很多钱,过好日子。”
陈修原感慨:“你辛苦了。”
“是苦,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苦死了。不过所有努力都会有回报的,我一路摸爬滚打,终于爬了上来,对得起从前的付出。”
“可你还是抛弃荣华富贵,安稳享乐,投身于危险和黑暗中。”
邬长筠沉默了。
半晌,才说道:“我很羡慕那些从小就生活在温室里的人,羡慕他们可以衣食无忧、上学、交友。我也想抱著书本走在校园里,不用为钱财发愁,专注于建立高雅的精神世界。我本来也应该那样的,可是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我想如果放在电影里,我就是那个恶毒女配角,充满了冷漠、虚荣、算计,和纯洁高尚的女主角形成鲜明对比,在阴暗的角落觊觎她的全部。”
陈修原侧眸看她:“可我看到的你不是这样的。”
邬长筠苦笑一声,良久,复又开口:“我以前一直觉得钱最重要,任何事都不能影响我光鲜的未来。我赚了很多很多钱,一辈子用不完的钱,我不用再受体肤之苦、饿寒之痛,我终于可以离开这片让我受尽磨难的土地,走进梦寐以求的校园,自由自在地读书,安享来之不易的快乐的余生。可是经历了、目睹了一些事情以后,我总会想起那些有恩于我的人们,想起他们的眼睛、声音,我好不容易从苦难的世间走出来,却坠入另一个苦难,直到某一天,我发现自己好像从这痛苦的深渊出不来了。
我得把我的魂找回来,给它一个安灵。
而且,这不是黑暗,起码我们能看到月亮、星星。漫长的黑夜,终会迎来黎明。”
……
第113章
两人走到杜家,已经快九点半了。
陈老夫人让刘妈离开前煲了一锅鸡汤,等孩子们回来热热喝。
湘湘一直等着,躺在沙发上睡了过去,听见开关门声才醒过来,起身揉揉眼,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切:“小舅,邬小姐。”
她还是不习惯称邬长筠为小舅母,陈年旧事别人不清楚,她可是门儿清,一直把她当杜夫人看待,这下好了,辈分完全乱了,她不清楚主子是怎么想的,但自己这心里挺不是滋味。
陈修原问:“怎么在这睡了?”
“老夫人让我等你们回来,热个鸡汤。”说着她就往厨房去,“老夫人交代了,一人一碗,看着你们喝完,明早跟她汇报。”
陈修原看邬长筠一眼:“喝点,暖暖身子。”
“你喝吧,我没胃口。”邬长筠兀自走上楼梯,“帮我那碗解决掉。”
陈修原没强求,往厨房去,站到湘湘身侧:“她不喝了,麻烦你代劳吧。”
“她就不怕老夫人生气。”
“所以我们的湘湘得瞒着。”
湘湘别了下嘴:“小舅,她和先生的过往,你应该知道的呀。”
“嗯。”
湘湘回头,眉心浅皱:“那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他们旧情复燃吗?”
湘湘默认了。
“不会的,就算真的复燃,那只能说明我和她无缘。”
湘湘摇摇头:“小舅,你真是太好了。”
陈修原笑着看向锅:“鸡汤。”
“呀——”湘湘赶紧去关火。
……
杜召回来的更晚些,鸡汤又凉了。
湘湘眼睛都快睁不开,站在锅前热汤,盛起来端上楼送给杜召。
她困迷糊了,忘了敲门,直接推开书房门进去,被里面的厉声吓得手一抖。
“出去——”
鸡汤漾出来,烫到手,人也瞬间清醒了,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着杜召少有的愤怒神色,有些发怵:“先生,鸡汤。”
“拿出去。”
“是。”湘湘悻悻退出去,在门口杵了会,还没从方才的呵斥中反应过来,以前类似这样的误闯也有过,先生从未像今天这样恼怒,白天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吃了火药一样?她长呼口气,无奈地端着鸡汤下楼去。
邬长筠还没睡着,刚好听到书房传来的声音,倒像是秘密被人发现时的恼羞成怒。
他出去干什么了?这么晚回来,又还在书房做什么。
四周没有一点儿声音,今夜连风都没起。
白天睡太多,邬长筠失眠了,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发呆。
他投日了。
为什么投日?
仅仅因为所说的那些原因吗?
陈修原为什么一点都不排斥他?难道就为了这岌岌可危的可怜的亲情?
她想起陈修原的话——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会吗?
邬长筠晃晃头,告诉自己,不该被过去的感情蒙蔽,特工总部蛇鼠一窝,哪个从前不是高喊抗日的爱国志士,还不是照样变节,做日本人的狗。
他那个浪荡的混蛋样,早就不是自己的旧人了。
忽然,书房里的一阵电话铃打破寂静的夜。
邬长筠集中注意近乎屏息听着,什么也听不见。她翘首看向床尾的陈修原,兴许医院工作太累了,他正熟睡着。
邬长筠掀开被子轻声下床,没有趿拖鞋,赤脚走出去,小心打开门,掩条细缝,朝书房靠近。
杜召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立到门口,耳朵贴住门,更加清楚地听到里面的讲话声,只不过他说的是日语。
邬长筠还在学习日文,并不熟练,只能听懂简单的对话,杜召大概在说喝酒、送行的事,还提到了资源、教授、村民、开采等字眼。
一连串的信息并不难联想,这些年日本人一直试图掠夺我国煤矿、石油重要资源,这是又要去挖掘了?
说话声停了,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忽然朝自己而来。
邬长筠立马转身,本想回房,但看这距离,可能没到门口就被他发现了,于是她迅速往两米外的楼梯去,下了几层,一个翻越,直接跳到了一楼。
书房门开了。
她稳稳落地,听上面的动静。
杜召没回房,也下了楼梯。
邬长筠只能踮着脚继续躲,好在没穿鞋,一点声音都没有。
杜召打开灯,往酒柜去,拿了瓶威士忌,倒上一杯。
邬长筠躲在沙发后,谁料杜召又坐了过来。
她一动不动,听翻阅报纸清脆的声音。
狗东西,大半夜不去睡觉,在这看什么报纸。
邬长筠静静等着,就算逐篇仔细阅读,半个钟头也绰绰有余。
摆钟“铛”一声,仿佛敲在她的心口。
一点了。
又过去了几分钟,杜召放下报纸起身,往餐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