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橘子很贵的!我想吃橘子!我越想越委屈,委屈得甚至偷偷哭了。
那些著作郎连两百字的墓志都写不出来,也太蠢了!外国人的墓志应该也有常用的典故罢,西戎的由余投降秦穆公,匈奴王子金日磾来到大汉归顺武帝,这里凑一凑那里凑一凑,也不止两百个字了!该加班的是他们,不是我啊!我这是受了什么无妄之灾!我愤愤地把没润色完的一卷文书推到地上。
这时崔颢隔着房门叫我,我慌忙擦掉眼泪。他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纸包,包裹还未打开,那混合了酸甜果香与肥美肉香的味道,似乎就已在这不大的房里弥漫开来。
“这是你最爱的樱桃饆饠,趁热吃。”他眸光在我面上一转,轻声笑道。只是此刻我压根无心欣赏美味,嗯了一声,胡乱将饆饠送进嘴里。崔颢弯腰,似不经意地将那卷文书捡了起来。我心中一惊,生怕他看出什么,连忙接过,低头继续工作。这情景,完全就是在21世纪做学生时一边吃着披萨外卖,一边准备考试的样子嘛!
崔颢走过来,俯下身在我旁边看了看,突兀道:“这是什么?”他身上传来一阵清浅的沉水香气,这种高贵男子常用的香料,在他身上却仿佛别有一种潇洒清朗的风调。
不知怎么地,我脸上微微一热。嫌他碍事,我含含混混地道:“每有远客使节入贡,典客署依例要问他们当地风土人情,做成记录。”
崔颢又问:“译语人记录时为求速记,笔迹多半潦草,你们校对之后,仍要送去与他们复核?”我颇为意外,看了他一眼:“正是。”想不到崔颢于工作上的事倒很精明,我只说一句,他便猜出了其余的部分。
“润色多半不由你们做罢?”
“我们只校对、誊录,润色要由辞采较佳的译语来做。”
崔颢沉声道:“你分明在润色。然则典客丞在为难你了?”
我苦笑一声,抬头看向他温润的眼眸。崔颢了然,盘膝坐在茵褥上,读着文书,口中吟道:“有贵臣十二人,共治国政。常使一人将囊随王车,百姓有事者,即以书投囊中,王还宫省发,理其枉直。其王无常人,简贤者而立之。”[2]我一愣,登时明白他随口吟咏文言,便是在润色我的文书,连忙飞速誊录下来。
“国中灾异及风雨不时,辄废而更立。其王冠形如鸟举翼,冠及璎珞,皆缀以珠宝,著锦绣衣,前不开襟,坐金花床。”
“其殿以瑟瑟为柱,黄金为地,象牙为门扇,香木为栋梁。其俗无瓦,捣白石为末,罗之涂屋上,其坚密光润,还如玉石……”
他口述,我誊写,配合默契,待到月上东天的时分,我们已将一整卷文书润色完毕。我抻了个懒腰,姿态甚不雅观,然后突然意识到他还在一旁,倒有几分不好意思,掩饰着将樱桃饆饠递给他一块。他顺手接过,我才想起饆饠已凉,伸手便要取回:“叫人热一热……”他将饆饠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笑道:“我的心最热,吃冷食也无碍。”
我嘁了一声。西市的少女们吃他这一套,见了他就“色授魂与,心愉于侧”,而我可不是。
如是过了十几日,在崔颢的帮助下我润色文书越发熟练,竟不再需要康九娘帮忙了。典客丞每日接过我交给他的文书,粗略扫过,都只是点点头,俨然懒得给我任何反馈。这天,他破天荒赞许道:“阿郁聪敏多才,文书无甚疏漏。”
我们女子在官员们的眼中一向连身份低微的小吏们都还不如,纯粹就是打杂的,根本不能进入他们的视线。这次典客丞竟然开了金口称赞我,我也不由雀跃,却听他又道:“十日前到长安的大食使团,你知道罢?”
“知道。”
这个使团被安顿在宫外的客馆,前几天在麟德殿谒见天子,进呈礼品,又参与了宫宴,这才算是在皇帝面前挂了号,接下来还要在长安停留一段时间。
典客丞道:“他们在京城的这段时日,就由石明达、你和康九娘看顾罢。康九娘和你是女郎家,心思比男子精细,使团的人若有什么短缺,你们及时周转。”
这是要让我们两个女子给使团当生活助理,围着一堆陌生男子打转?换成真正的唐朝女人,大约完全无法接受,但我倒是无所谓,而康九娘是粟特胡女,对名节问题看得也很淡,再说还有粟特译语人石明达这个男子在场,没什么要避嫌的。当下我们领了差事,就去找使团的人。
使团的人今天正好在典客署,接受常规的勘问:每有蕃客来到京城,典客署都要讯问他们本国山川风土的情况,做成笔记,并绘制地图。古代的地图没有什么精度可言,典客署能做的,也只不过是问一问他们,从他们来的地方到长安距离多远、路径如何,再问一问他们国家有哪些山川,做个记录而已。
我和康九娘立在那间公房的门口,静静听着两个粟特译语人勘问大食使者们。会说大食话的人很少,而往来西域的商人中又以粟特人居多,粟特语因此成了西域商路上的通用语,因此他们现在是在用粟特语沟通。这几个大食人的粟特语也不太流畅,双方对话进行得很慢。我听了一阵,忍不住暗自摇头。
这些大食人来自遥远的叙利亚。据我在后世掌握的地理知识而言,从他们的家乡到长安,要经过巴格达、伊斯法罕等城市,跨过乌浒水——或者叫阿姆河——越葱岭,沿天山,经过疏勒和焉耆,入玉门关,到达凉州,再从河西到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