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昂然道:“回圣人的话,禄山本不畏死,只是禄山深受唐恩,尚未见奚、契丹两蕃为大唐所灭,心不甘耳!”
“巧语欺人!”张九龄嗤声一笑。
“守珪报说,禄山素习两蕃地理,知其山川井泉。今若杀禄山,守珪帐下岂非少了一得力之士?”李林甫道。
“禄山失律丧师,于法不可不诛!”张九龄扬声道。
天子道:“朕意亦同李卿。”
张九龄趋前一步,大声道:“臣观其貌有反相,不杀必为后患。”
“卿勿以王夷甫识石勒,枉害忠良!”天子顿了一顿,又道,“朕意欲削去禄山军职,令其在军中白衣效力。卿等不必复言。”挥手令安禄山退下。
安禄山小心倒退,直到殿门。他迈出那高高的门槛,方才轻舒一口气,望向洛阳宫苑之中花树掩映的琼楼玉宇——这是他第一次有幸入到禁宫之内,眼中所见无不奢华,连大殿檐边的瓦当,花纹都富丽繁复。
九死余生,他心中却并无欣喜之感,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茫然与不甘。
他实是受够了这种生死系于人手的感觉。
“我们欲待前往饮妓家中。安郎可有意同往?”押送他前来洛阳的两名校尉笑问道。他们拟在东都休息数日,便归返幽州。
安禄山一路担惊受怕,又在宣政殿中经历了一番生死惊险,疲惫之至,本欲待在邸店中睡觉,但他不知怎地,只想好好看一看这个城市,于是应道:“善!”
到了诸妓群集的坊曲之中,三人才发现自己身上钱财都不算多,便只够在较入流的饮妓处观一曲舞,或是在不入流的卑屑女妓家中宿上一夜。那两名校尉低声商议后,便自去寻妓眠宿,唯安禄山打听一番,闻得妓中名响铮铮者,多居于偏东一侧,内中有一名唤罗团儿的,最是善舞,便自向东行去。
到得罗团儿家询问,原来罗团儿这日确曾安排下柘枝舞。安禄山只道可以观舞了,却不想一名锦衣侍女盈盈迎出,笑问他要名帖。安禄山岂有名刺?只得告罪道:“某乃幽州军中一小卒,因慕罗大娘声名,欲观罗大娘一曲舞……”竟比在宣政殿上的生死关头,还要忐忑几分。幸得那侍女见他人物不俗,也不敢自专,反身去问了罗团儿,便请他进去。
安禄山随着那侍女转入后堂,一路上只见堂宇宽静。庭中前后植有各种珍奇花卉,更有碗口大的牡丹开得艳极盛极,皆是安禄山在东北从未一见者。又有水流淙淙,声如溅玉,池中怪石垒成嶙峋峭壁,颇见主人胸中丘壑。
到得后堂时,锦筵已开。三声画鼓响过,舞乐便开始了。偌大的堂中四边坐满了人,安禄山也不及细看那壁上挂的波斯壁毯,几上摆的狻猊香兽,架上陈列的吐蕃银瓶,只感自己一身风尘,实在于这堂中脂香粉腻的氛围落落难合。
这时头戴缀着明珠的小绣帽,足穿一双红锦靴的罗团儿出场了。她姿态绰约,只一个踏步,一转眼眸,便现出风华万千,连眉间牡丹形状的花钿,都似活了起来。安禄山情不自禁便要叫好,但见得身旁众人均都不敢出声,便压住了喝彩的念头。
罗团儿身上的紫罗衫甚是轻薄,随着她的踏步不住抖动,教人想见那罗衫之下的无尽春色。这时画鼓声转急,她纤腰一扭,便踏着节拍飞舞起来,珠帽上的流苏也随之颤动。她不住变换姿态,时走时跪,时蹲时跃,时而甩动她长长的罗袖,时而向众人抛个眼波。她展开纤细的双臂时,便似要拥抱这世间一切的人事;她踢动穿着缬花绔的双腿时,便像要跨越这世间的千山万水。她的脖颈生得好看,每当昂头时,便在紫衫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纤长洁白。
安禄山咽了口口水。他只觉她的脖颈好美。
他爱上了这个女子。
不,他不是因她的舞而爱上她的:她的舞虽美,可柘枝舞本就是来自康国,他自幼见惯,他的妻子康氏也会跳。只是,他自幼所见的那些舞者,大多装扮寒素,没有罗团儿的罗衫绣帽,花钿锦靴。她们起舞的所在,也大多简陋,不及这堂中的高华之万一。
她的衣装,她的脂粉香气,她的窈窕舞姿,是京洛才有的。洛阳这个城市的繁华与美好,浸润在每一个居民的衣衫发肤、每一处坊里的青砖灰瓦之中,从洛水的道道烟波中透出,也从眼前这女郎的舞姿中透出。
她就是洛阳,洛阳就是她。
若我一朝为天子,当定都洛阳。安禄山这样想着,直到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定定神,继续看罗团儿的舞。这支舞已近尾声,罗团儿跳得更加急了,明亮的灯光下,她的影子仿若翩翩彩凤,她的腰身变得越来越软,淡紫罗衫早已为汗水湿透,贴在身上,更显得身姿曼妙,令人遐想。众人都盯着她纤细的腰肢看个不住,安禄山却直直盯着她美丽的脖子。
他爱上了这个女子。
他想掐断她纤白的脖颈。
也许,占有一种事物的最好方式,便是毁了它。
那么,若要占有这个天下呢?
第27章 凉州七里十万家
盛唐之时,河西、陇右二十三州,凉州最大,土沃繁而人富乐。后世学者曾说,河西之有凉州,便如中夏之有洛阳。凉州东有峡谷,西有草场,南有祁连山脉,北有戈壁大漠。祁连山上终年积雪洁白,每到夏日,山边却有融雪化水,飞流而下,汇聚成河,灌溉滋养着凉州一地。而北面的戈壁滩大漠孤烟,落日长河,景色更是奇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