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有了些醉意,信口道:“话虽如此,但吐蕃与唐国连年交战,想来总有一方公义而有一方残虐。总要择得正义之师,为之做事,才不算助纣为虐。”
绮里那双湛蓝的眼眸转了两转,打量着我,笑道:“九娘太纯稚了,殊不知兵家相争,全无道义可言,正义之师也可行劫掠之事。”
我想了想,唐朝大将高仙芝在河西作战,劫掠财货甚多,便不再争论,只是笑了。
“九娘,你不是讨厌崔常侍家的那个十五娘子吗?”绮里又转开了话题。
我狐疑,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心间蓦然泛起一阵莫名的警觉。这种警觉很难被解释清楚,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像是……你身处一片浓密的树林里,夕阳的光芒穿入丛林,照在随处可见的青苔上,你眯着眼睛欣赏这宁谧的景致,却忽然疑心起来,疑心你余光里的那块斑驳不是青苔,而是一只趴伏着的猛兽的脊背。那只猛兽,好像下一刻就要跳起来,向你冲过来了。你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但你仍然无法将那种疑心按下。总之,是一种非常奇异的危险感。
绮里从容地笑了,轻声道:“既然讨厌她,不如杀了她,推给吐蕃人罢。你看如何?”
“你……你说什么?你要做什么?”我骇得彻底醒了酒。
“崔十五娘一死,我们自有法子令崔希逸出兵,边境必然大乱。这便是我要做的事。”她的嘴边带着一点讥笑的意味,前所未有地陌生。
她从未以这种模样出现在我面前过。平时,她不是在和我讨论诗歌,就是在讲述她多么崇拜李白的才华,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单纯的、渴慕汉人诗歌的胡人女孩。
——然后,我猛然意识到,她说这两句话,用的是突厥话。
她和我相似,素日里突厥话并不熟练,可现在我听她的发音咬字,竟是纯熟之极,仿若母语。联想到阿史那盈科也是突厥人,我暗自打了个寒噤。莫非有突厥势力,在挑起大唐与其他国家的纷争?崔希逸与吐蕃的大战,竟然也是突厥人挑起?可绮里明明是粟特人啊……难道粟特只是她的伪装?但我听过她的粟特语,分明也是母语水平啊。
是了!那天,在凉州的酒楼上……我告诉她,我打算去拜访崔希逸,阻止他出兵。她笑着,叫我看楼下的舞姬……我回过头时,她已给我盏中添满了酒。
然后、然后我就大病一场,一睡数日,错过了找崔希逸的时机!
这一场唐蕃之战,有她的一份!她所图非小,阿史那盈科贿赂中使的事情,只怕也与她有关!
我咽了口唾沫,尽量装出淡定的神气:“我是左丞相家的人,理当与朝廷一心,你何以认为我会答应你?”
“因为……”绮里洒然一笑,“你记得王晙的事吗?”
王晙?!
王晙的死,是她做的?
我颤栗着向后挪了几寸。裙裾的布料和地毡相摩擦,生出隐约的燥热。
“我得以手刃仇人,说来也要感谢你。多亏你带着我从姊,进了王晙的宅子探路。”说到“仇人”一词时,绮里的眸光陡然变得极为凶厉,一双蓝眼睛在烛光里几乎发红,以至于,当她说到感谢的话语时,那种故作感激的姿态,其实只显得扭曲。
“王晙是你的仇人?”
“是。我是康待宾的女儿。”
康待宾,六胡州叛乱的首领,是被唐军将领王晙押送到长安,再被皇帝下令腰斩的。绮里是六胡州的人,这便能解释她为何虽是粟特人,突厥语却非常晓畅:在六胡州,粟特人深受突厥文化浸染,比起粟特人来说,更像是突厥人。
我思索着,问道:“王晙是你杀的,那又如何?”
“是你带了我从姊进王家。若是皇帝知道了这事,朝廷户部尚书之死的重责,九娘怕是担不起罢?而裴公却将此事完全压了下来,没漏出半点风声。裴公爱女之情,真是令人感心动念。”绮里不咸不淡地评论道。
这是想威胁我?用裴家这个“秘密”,威胁我帮她做事?
“你想多了。”我嗤了一声。盘坐久了,双腿发麻,我轻轻按揉小腿:“父亲当然爱护我,但他毕竟没有只手遮天的权焰。不上报此事,说到底……是王晙自己的决断。”
绮里的瞳孔骤然缩小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继续揉着小腿,偷偷瞟了眼两尺外的一架胡床,那是我手边最接近武器的东西了,“王晙死前,给长子王珽留了话,‘一切不必追究,只管如常发丧落葬’。”
她的衣袖猛烈地扫过食案,酒壶和杯子尽数摔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开去,酒液浸湿了一小块地毡。邸店的隔音很差,隔壁的客人在睡梦中发出不满的咕哝声。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绮里咬着牙,压低了嗓音。
“他凭什么摆出一副谅解的姿态?我也觉得。他在兰池州杀了三万五千胡人。”我叹了口气。
这一刻,我说的是真心话。王晙是去平叛的,没错;王晙杀人,是为了所谓的北境和平,也没错;但是,三万五千条性命,难道是靠着“让仇怨到我为止罢”的逻辑,就能轻松翻篇的吗?
绮里死死盯着我,表情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显得狰狞无比。
我又咽了口唾沫,问道:“康九娘……近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