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安重璋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言语,露出一个类似于无奈的表情:“容我说一句实话,寻安将军的过失,用得着哥舒将军出手吗?杨右相日日都在陛下的面前,说安将军的不是。这又有谁不知?”
这话说得简直近于俏皮,张献诚也难以否认。安重璋又道:“况且,安将军对陛下说,河北将士讨伐同罗、奚、契丹、九姓,勋效甚多,因而为将士破例请赏,竟然有五百余人做了将军,两千多人得了中郎将的名分。此事一出,难道还要别人来寻安将军的疏失?难道不是他自家将凭据送到了天下人的面前吗?如今谁不说他以此收买部众之心,是为了来日造反?”
“住口!”张献诚急急打断他。
安重璋不动声色,却感到自己说出“造反”二字后,对方身上紧绷的气息松动了不少。
张献诚停顿了一会儿,道:“那安五兄为何来河北?”
“我只是想来看看。”安重璋坦然笑道,“我上回来河北时,幽州节度使还是李左相。彼时之河北,与今日之河北,风貌大不一样。”
李左相就是李适之。张献诚点头:“我知道。先父在幽州节度使任上被贬,接任的就是李左相。”
安重璋见张献诚说到亡父时似生怅惘,便试探道:“张都督一生纵横沙场,为国尽忠,堪为我辈表率。若是他知道自己当年一手提拔的安将军,竟然生出了反心,不知又将作何想法。”
张献诚拾起筷子,夹了一块酱菜,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突然道:“国朝法度,给健儿发放春衣、冬衣,健儿家中也能得到口粮,而团结兵自身可得口粮和酱菜。五兄在河北访察许久,也见到了我们河北的军卒,那么,可曾瞧见他们的饮食?”
他不待安重璋回答,又道:“我虽年轻,毕竟身为一州刺史。该知道的,我也都知道——我敢说,从冬衣到酱菜,河北军卒所得,色色都比其他藩镇的边军要好!甚至……比我父亲在的时候也要好!”
“安将军的才干,无人不知。”安重璋道,他猜到张献诚要说的话了。家中世代为武将,他并非不知,一个能为士卒谋得更好的衣食与出路的将军,在部众的心中有多么重要。
“安五兄是不是想说,这些衣粮都是天子所给,不合由主将拿来施恩?”张献诚语中带了一点讥讽,讥讽又逐渐堆叠,成为沉痛和激愤,“那我便说说我们自身。五兄是忠良之后,可若我的父亲不曾被贬身死,我本来也该是!我的父亲除了护短,又有什么过错?为人主将,难道不该护着自家的部下?可就因为他的部下矫他之命出击奚人,陛下就要贬他,他才会死!”
张守珪被贬,实情远非如此简单。但为人子女,偏袒尊长自是常情,安重璋不打算争辩,只道:“你为檀州刺史,也是安将军举荐。安将军待你甚厚,想来是为了报答旧主之恩。”
他本意是想要点破安禄山借张献诚邀买人心的意图,不料张献诚误会了他,冷冷笑了,伸出手指蘸着盏中酒水,在案上粗略画出河北北部诸州的地图:“若说蕃族的部落兵是安将军的腹心,那么妫、平、营诸州的边军,还有我檀州的镇远、威武二军,本就与幽、蓟的边军一样,是安将军的股肱。”
这话的意思可就深了,不啻亲口承认,若是安禄山造反,他这个檀州刺史,也不会反对为安禄山效力!
安重璋对河北的形势早有了解,今日之前,就已料到自己未必能够打动张献诚,但面对这番图穷匕见的言语,还是稍稍变色。
夏日晚风柔软,吹过食案上那幅由酒浆画就的地图,地图便一点点消失了。安重璋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对张献诚一笑:“太守的话,我明白了。若终有那一日,我愿太守看在我们的旧谊上,记得一件事。”
张献诚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是奇怪为何直到此刻,安重璋还能这般镇定。
安重璋温声道:“到了那时,若是形势于河北不利,太守随时可以回归朝廷。正当用人之际,朝廷必不追究。”
张献诚脸色数变,最终笑了一声,说不出是讥嘲还是惊愕:“安五兄果然忠心为国。好,献诚记下了。”
此话一出,室内的气息悄然舒缓许多。安重璋顺势起身,向张献诚道别:“既如此,我也该走了。”看了眼楼下的士卒们,又笑道:“我不愿违背宵禁,还望太守遣一名兵卒,送我出城。”
他让张献诚派人看着自己走,是要为对方洗脱嫌疑的意思,以免有心人说张献诚私自与河西来往。张献诚自不会拒绝,当即叫来从人,点了两名兵士送他。
安重璋走到楼梯边,忽听仍坐在食案边的张献诚道:“安五兄,你可知你是如何露了形迹的么?”
他步子一顿,回头看张献诚,失笑:“确然不知。我也是昭武九姓之后,容貌有一二分胡人的样子,还以为那些蕃人部落必不起疑。”
张献诚目光灼灼,语声深沉:“安五兄低估了蕃人部落待安将军的忠心。”
安重璋上马疾驰,直到出了檀州城,仍是未敢松懈。他不能确定,张献诚一定不会追来杀他。
阿妍说过,张献诚在安史之乱中,曾经为安禄山守博陵郡,但后来还是归顺了朝廷。对于这种容易动摇的人物,哪怕、哪怕只是在他的心中埋下一粒种子……这一回冒的险,也就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