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孩儿一离开,姨娘作势要站起来。
叶徊制止了她:“坐下回话吧。”园子里的人早被遣走了,这场对谈的内容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姨娘放下书,神情恍惚:“大人想问些什么。”
“从头至尾,这世间只有一位萍娘,是也不是?”他这话说得隐晦。有心之人若是想隐瞒些什么,必然会照着他的话头蒙混下去。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大人的了。”姨娘痛痛快快地承认了,“是。民妇根本没有什么双生姐姐。”从头到尾,跟秦仲安那种人扯上关系的只她一人。管不住心的是她,遍尝苦果的也是她。薛念萍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前方,显得空洞,显得落寞。
“大人早就发现了?”
叶徊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夫人很聪明,借当年承帝忌讳双生子的背景编造了这整个故事。在你的故事里,当年的知情人全都死了。你的说法无从验证,但很难有人会怀疑这段往事的真实性。”
“这段说辞太完美了,完完全全地把你摘成了局外人。”
姨娘摇摇头:“可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入局了。”
“夫人为何要费心编这样一故事?”
“秦仲安到底是前朝旧人,跟这种人扯上关系,会带累我夫君身后的清名。”姨娘的眼中盛满厌恶。
叶徊听了一笑,咄咄逼人道:“是不想翠儿跟前朝余孽扯上关系吧。”他从来习惯一针见血。
“你……”姨娘劇然白了脸色,目光闪烁地望着眼前人,“你,大人说什么,民妇听不懂。”她紧紧地收拢手掌,指甲掐进肉里,刺痛感来迟一步。
“翠儿是你的亲生女儿。”叶徊了然地看着她。
“不,不是。不是!”姨娘还要挣扎,她无措地抱着头,想要往后退。往后却没有路了。她被迫回想起从前的许多事。
她在及笄之年遇到了此生爱恨纠缠的那个人,将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了他,她曾抛下所有随他出走,也曾义无反顾狼狈逃离。到头来,镜花水月,红尘梦碎。
秦仲安的后院里储着形形色色的莺莺燕燕。他过去总对她说:“萍娘,你跟这些女人是不同的。”哪里不同呢?她们同困在这狭小的天地里,天明盼天黑,天黑盼天明。没什么不同。
他不止一次地说:“萍娘,你生来该做一朵菟丝花。”他把她当做禁脔,屡屡折辱她的骄傲。
他也曾面无表情地灌她喝下堕胎药:“萍娘,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为了我们的未来,他得离开。”他神情悲悯地看着她经历痛苦。
“萍娘想做皇后吗?”他活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被一群遗老遗少们逼着做不切实际的复国大梦。
好荒诞的梦。
……
翠儿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她不敢叫他知道。也就是那一年,她费尽心思逃离了这个男人的掌控。为了活下去,她隐姓埋名去给别的人家做奶娘,自家小囡在一旁饿得哇哇大哭,她流着眼泪哺乳……她遇到了陈辅庭。
陈辅庭把她从泥潭里拉了出来,她看出他的情意,便给他做妾,尽心尽力,温柔小意。叫外人以为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
阴魂不散的秦仲安又来毁了她的美梦。
陈知县死于她的意难平。
就在前几天,她亲手结束了横跨半生的噩梦。
再没什么可回忆的了。她不得不回归现实。
现实真真切切摆在眼前。叶知县的言语不间断地涌入她的耳中:“秦仲安当年负你,如今更是因妒忌气死你夫君。新仇旧恨,你想报复,想彻底毁了秦仲安,但又不想牵连翠儿。”
“陈知县死后,你将过量的药物灌入他的口中,这样突兀的举动,是为了使人察觉你夫君之死背后另有蹊跷,之后你再用一个真假掺半的故事把所有矛头指向秦仲安……”他今日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话,每个字连起来都是一段因果。
花园里的热风停了。姨娘痛苦地闭上眼睛,企图回想纰漏出在哪里。脑海里闪回无数过往,她在其中兜兜转转,突然之间像是抓住了什么:“是辞辞吗……”
“不关沈辞辞的事。”叶徊皱着眉头,挑明原因,“怪就怪,你对翠儿太不一般了。”不像主仆,也不像一般的长辈对小辈。
“原来如此。”姨娘惨然地笑笑,踉跄着起身,美眸渐渐染上温柔,“这世间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这世间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叶徊转身,往前行了几步,似在叹息:“可惜夫人你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步。”
算漏了,一步?算漏……姨娘瞪大眼睛。
叶徊便提点她:“秦仲安为了大业藏身云水县县衙,夫人以为,这个消息是谁传递给你的呢?”
“南宣小朝廷这些年东躲西藏苟延残喘,不思壮大,倒先钻营着窝里斗,难怪败落到如今的地步。”立场在前,他言尽于此。
姨娘听出了这话中的讥诮,也听出了暗藏的危机,眼中才现的温情立刻被惊惶所取代。宣太子再不济也是承的正统,他这一脉的分量,不言而喻。哪怕是女孩儿,那些个循着味道赶来的饿狼也不会放过。
“不能,不能叫他们知道……”她口中呢喃着。
这时节天气阴晴不定,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头便阴云掠阵。知县大人不知何时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