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行走在黑暗中的时候,他尚有听觉、触觉等等感官作为依仗。
可现在慢慢地,他发现自己连身边人的脚步声都听不清了。
再来,他明明握着一根盲杖,却感觉手里没有任何东西。
但沈明烛起码还能意识到他丧失了这些感觉。
因为他是有意识的。
也因此,他知道自己至少第一步赌对了——他没有丧失意识。
没有丧失意识,意味着他没有被彻底操控,他还能指挥这具身体。
此时他是跟随着脑海中火火的声音来动作的。
“爸爸,前面的人抬的是右腿。”
“现在是左腿。快快快,赶紧,该抬左手了!”
由此,其他大部分人是真的被操控了,沈明烛则在装作被操控。
他的三魂七魄正在离他而去。
他的五感,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已几乎消失殆尽。
至于六识,他的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也丢得差不多了,但他起码还有意识。
这就是他从冯文昌和李师傅的一系列行为中,抓住的一个关键逻辑问题——
李师傅编造了一个故事,声称这里有喜欢烧木偶的邪祟,如果没有木偶烧,它们就会烧人。
为了让大家相信这个谎言,冯文昌假冒邪祟点了好几场火。
在两个人的配合下,玩家开始做木偶、学唱《若兰行》、带着木偶跳舞、再到现在的搭戏台、走上戏台……
但话说回来,其实他们有种更简单的方式的。
相对“玩家”来说,冯文昌近乎是神通广大般的存在了,他想让谁死,谁就不得不死。
那么,他和李师傅何必编故事呢?
李师傅直接逼迫玩家制作木偶,逼迫他们学《若兰行》,不是来得更快吗?
“你们必须按我的要求来,否则你们会死。”
李师傅直接对大家这样发号施令,凡有不从者,冯文昌直接将那人活活烧死,这种通过逼迫玩家履行全部仪式的方式,岂不是要省事儿很多?
李师傅何必要编故事,冯文昌又何必假冒邪祟放火演戏?
除非那故事真的很重要。
而在这段故事里,其实李师傅提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心要诚。”
不管是制作木偶,还是教它跳舞,抑或是搭建戏台的时候,李师傅都在不断强调,让大家把最纯粹的爱与信任给木偶……这样它们才会拥有灵魂。
相信木偶能救自己,能成为自己的那个替身,这样的木偶才会取得邪祟的宠爱,继而保住自己的性命。可见相信这件事,对整个仪式是不可或缺的。
也因此,如果李师傅强迫玩家履行仪式,这个仪式是不能够彻底奏效的。
也就是说,在这场仪式里,玩家除了完成必要的步骤外,还必须要走心。
在接连目睹杀戮与死亡后,在发现制造出的木偶确实替代了自己被邪祟烧掉后,玩家们也确实走了心,在潜意识里真的相信了木偶会保护他们这件事,于是他们会真的尝试着爱自己手里的木偶,并把生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但现在看来,真相是他们反倒会因此失去六识中最关键的一个因素——意识。
沈明烛察觉到了真相,并没有相信过手里的木偶。
所以仪式只夺走了他的其余五感五识,但他还保留了意识,现在的他是清醒的。
哪怕身体已经木偶化,他的精神尚没有木偶化。
在《醒》那出戏里,宋芸生敢去对抗那个操控她的天。
也许他也可以。
“扰乱时掠子弃,愁肠百结,愁肠百结之处乱如丝。
“对景伤情处,引惹杜鹃为阮月下啼……”
圆月之下,戏台之上,二十余人面无表情,队形工整地站着,他们整齐划一地唱起了这出《若兰行》,语句间的抑扬顿挫都一样。
与此同时只听“啪”得一声响,那是他们手里的木偶同时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他们取代手里的木偶,动作统一地跳起了舞。
人跳舞的时候,动作可能会不整齐,但被统一操控的木偶不会。
此刻戏台上所有人的举手投足全都一模一样,他们是最敬业、最不知疲惫的木偶演员。
月光披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衣服上,把他们照得惨白一片。
是以他们也像被控制的游魂,只能麻木地做着既定的举动。
当然,这其中有一人一直在伪装。
这人当然是沈明烛。
沈明烛根据火火的指导操控着手脚与嘴,唱着那首《若兰行》,跳着相对应的木偶舞。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又一个的鬼魂,出现在了戏台边。
他们不能被普通人看见,但能被沈明烛看得清清楚楚。
鬼魂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跟身前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衣着打扮还是二十年前流行过的式样。
他们中有老人、有小孩,有英俊的男士,也有貌美的姑娘。
戏一旦开演,便不能停下来。
一出戏,敬的是八方。天地人神鬼,皆可来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