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校区,隶属于第二梯队的郊外。地界处于——外地人看他们高贵,但市中心那伙人早已把他们逐出本地人群聊的尴尬局面。
临近小长假,室友们纷纷拿出压底的行李箱,箱子临走前都很空,除了前几日没吃完的学校月饼,剩下的位置都是留给家里人塞土特产的。
“大家!帮我抢票助力一下!”满屋只剩室友哀嚎,她绝望地点开另一个软件,“候补到现在都没动静!”
这室友个子小,染了一头绿毛,有一双呆萌的下垂眼,很轻松得到大家爱称:双面龟。
面对双面龟的抓狂,另一个室友慢悠悠地说:“抢票软件都是骗人充钱的,候补没票就是没有。”
“什么!”
俞粼还是点进去了链接,给她默默助力。
双面龟在各大群组粘贴复制,四处找人拼顺风车,最后豪言壮志地发誓,就算骑共享单车也得回家。
与她们视死般的荣归故里,唯一留校的西北室友默默拉开床帘,收拾书包,照常去了图书馆。
双面龟看着这家伙一边戴耳机,一边关门的帅气动作,她实在扛不住内心的攀比欲,往行李箱多带了本教科书。
俞粼忍不住吐槽:“真服了你们这群卷王。”
“粼粼。”双面龟摇摇手指,“你刚刚说的这句话,才是一个真卷王会说的话。”
“我?”
双面龟一副诸葛亮摇扇点破的睿智视线,在她身上扫射。
“卷王的策略,就是从不在人前表现,还劝其他人玩,其实一回家,就偷偷学,默不作声超过所有人。”
面对有理有据的质问,俞粼无语了:“从哪听来的,我才没那么勤奋。”
“还装!你每个周末都跑回家,有时候早上没课也回家,你不是偷偷学习还能干什么?”
“……”
实际上,她还真不是那种“不道德”的人。
所谓的学习,就只是没日没夜探讨生理,废寝忘食,不辞辛苦。
她没法告诉单纯的双面龟,回家其实就像回了杨贵妃的寝宫,她一介昏君,只懂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哈哈……”俞粼摸了摸滚烫的耳尖尬笑,灰溜溜逃跑,“那个,我先回去了,开学见~”
……
每逢假期,Alex都得化身专业司机,任由差遣。
俞粼还在收拾东西,让他在校门口候着。他到的时间比预计早了许多,只好在附近商场随便找了家咖啡厅坐着,顺手发了个定位。
刚要收回口袋,手机开始振动,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按下绿色键,将听筒凑近耳边。
“舅舅。”
良久后,听筒仅有一些广播的机械女声。
那边的人似乎有意晾着,Alex只好积极调动僵硬的气氛,寒暄道:“最近怎么样?”
“不怎么样。”
那边的语气格外阴沉,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他很快就能判断出,那人此时到底是什么表情。
面对如此强硬的态度,Alex游刃有余,轻笑着说:“我特意算着时差半夜发的消息,没想到舅舅才看到。”
“我刚到东京。”
果然,舅舅的声音带着微弱倦意,估计昨夜是在飞机上睡的。
即使倦怠,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决绝,质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Alex:“当然。”
“你不知道。”男人轻笑,嘲讽他的幼稚,“你搞什么特立独行?就算从小到大没见过面,那她也是你亲生妹妹!你现在告诉我说,你们要谈恋爱?开什么玩笑。”
“这不是玩笑。”相比于电话那头的失控,Alex异常平静,“没有人比舅舅更清楚,我是认真的。”
“认真?”
“如果不是法律约束,我会和她登记成为夫妻。”
“夫妻?我从小把你带大,怎么没看出来,你是个这么没底线的疯子?”
那边的声音近乎抖动,呼吸明显急促,“你是为了报复吗?报复我们将你们相隔两地?报复你的母亲把你一个人抛下?”
“并没有。”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目的,我不允许你继续呆在她身边,我给你订机票,马上滚回洛杉矶。”
“我在这很好,我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男人不容分说地打断:“辞职,滚回去,我过几天会去日内瓦,再从那回洛杉矶,我要在家见到你。”
Alex语气坚定:“我不会回去。”
“你这是挑衅?”
“不是,我只是叙述事实,舅舅。”
与中国距离一小时时差的东京羽田,一位西装男人低头看腕表,快步走出机场大门,身后的助理拉着两个箱子递给司机,将他领进早就预约好的商务车。
车门紧闭,周遭突然变得极度静谧,与之相悖,思绪反而变得更嘈杂;男人面无表情,看起来镇定自若,他从不会在外人面前展露任何情绪,这是商人必备的演技。
即使内心动摇到快崩溃。
助理一遍遍核对行程,一字不漏复刻出企划书的内容,但很快被手掌截停。
训练有素的助理很快把嘴巴连着耳朵都主动闭上,目光仅停留在电脑屏幕。
“你不要试图去毁掉你自己,也不要毁了她。”男人捏了捏眉心,强压怒火,逼迫自己冷静,“我和你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我们四个人的生活在这之前,没有任何不妥。”
那边很久没吭声,从小就是这样,Alex表面上总是洗耳恭听,对长辈毕恭毕敬的样子,实际呢?这人到底在想什么?他并不清楚。
一想到这,他更是有点烦躁这样的沉默对抗,语气不耐:“你听懂了没?”
那边的人没回答这个反问,而是自顾自地说:“舅舅清醒的时候,总是理智更胜一筹,但人类终究是情感生物,不可能在意识模糊的时候还能欺骗得了自己。”
听筒里语速不急不缓,比想象中更沉稳冷静。他一直以为Alex还是个孩子,其实是个早就脱胎换骨的大人了。
男人将这话琢磨了很久,好几分钟后才意识到,自己理智不清醒的时候,都透露出了什么。
从小带大的侄子像是正处迟来的叛逆期,不留给长辈任何回旋余地,直接将所有话在此挑明:“我的父母关系变恶劣,母亲为什么离婚,为什么会抛下我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以及……妹妹的父亲究竟是谁,这一切我全都知道。”
“你……”
“所以,我认为舅舅没有理由,也没有任何资格来批评我的所作所为。”
车内恢复安静,司机正一言不发开车。男人明白,他可以在此放肆妄言,在这尽情地教育训斥,日本人和他语言不通,助理更不会八卦他的私生活。
可他在这时候,只有措手不及。这个男人把生意像在牌桌上出千一样理所应当,混淆黑白,但生活上的一切,每件事都在脱离他的操纵。
从出生起就相伴的亲人是,养育了十几年的孩子是。
还有他亲生的女儿。
男人捏紧了手机,因为在这种时候,他才想起来俞粼无名指上的痕迹到底在哪见过。
正和他通话的人手指上,就有同样的定情信物。
咖啡店的屏幕号码换了一批又一批,Alex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票,和屏幕上的号码对上了。
手心被温热的杯子暖得更烫,电话那头却冷了很久,聪明人之间从来不需要把话挑明,光是这些,两个人都能心知肚明。
“舅舅,你知道吗?虽然我和你是亲人,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可我终究和你不一样。”
那边的声音依旧冷淡阴森:“是么?我倒觉得,你和我没有任何不同,只不过,你装的比较好而已。你要是做生意,应该会比我更懂什么叫无耻,什么叫道貌岸然。”
“谢谢。”Alex笑着应下这个来之不易的认可。
他透过店门看向外面的广告牌,有几个品牌就是舅舅早年间赌博般押注了原始股,他们从籍籍无名到如今的崭露头角,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股价涨了多少。
“我想要说的是,我很敬佩舅舅成功,利用信息差和人脉赚大把钞票,能把颠倒是非玩透,能在各个场合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我前几年的梦想,就是成为您这样的人。”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舅舅因为这些所谓的成功,所谓的脸面,伤害了很多人,做错过很多事,在心里藏了很多想说又不敢说的话。”
那边嗤笑道:“你现在真是翅膀硬了,拐弯抹角地指责我?很好。”
Alex语气诚恳:“我没有指责的意思。”
男人的手指捏得更紧,他不耐烦扯了扯领带,解开两颗扣子,他今天居然觉得,这身西装有点合身到让人窒息。
他被自己养大的孩子逼到走投无路,逼到只能去面对那么些年的纠葛,他烦躁到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他想挂断电话,想赶紧忙完这手头上的事情,过几天就去上海狠狠教训这家伙一顿。
电话一直通着,但谁也没再吭声。
羽田机场离港区仅有25分钟车程,日本街道30几年没怎么变化,车辆穿过窄小的居民区,绕过繁荣的商区,到最后司机稳稳停下,刚好在会议开始前5分钟准时到达。
车门开启,男人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即将要收购的公司,这整栋的玻璃建筑,即将成为他的重启的一颗新星,更宏大的商业版图就要像星系一样互相用引力串联起来。
他的身价,地位,无疑都会再往上走一个档次。
助理送走司机后,提醒道:“向总,高层都在顶楼等着了,这次,社长会亲自接见我们。”
他轻点头后,深吸了一口气。
上海的街道,Alex端着半杯咖啡在十字路口处四周张望,越过川流不息地马路,果然,他看到了那个向自己招手的女孩,笑脸盈盈。
此时,信号灯刚好变红,车流将两人隔在两岸。
接着等红灯的间隙,Alex又唠起家常似的,帮他回忆起了那天晚上的场景。
“舅舅,那天晚上,其实你在睡梦里喊了很多人的名字,你和我说了很多。”
“你说你自己,后悔过,失去过,那些令人锥心痛苦的日子,你没有陪在应该需要陪伴的人身边,你光是想起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生活,就会自责到不行。”
那边的男人皱眉,他随意瞥了一眼助理递过来的资料,又看了眼腕表,按下电梯的最高楼层。
“其实我从前和您一样,对很多过去的事情念念不忘,以至于不敢对任何东西抱有期望,也不敢把任何人当作要去珍惜的对象。但现在,我决定不再复刻舅舅这样的人生,所以我才说,我们本质上,并不是同一类人。”
“因为我很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眼前,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知道自己要花一辈子的时间,花我毕生精力守着那个非常值得爱惜,值得呵护的人。”
电话那边只剩下寂静,连基本的呼吸声都没有,Alex没法判断出任何情绪,他下意识抬头,红灯已经来到最后的10秒。
俞粼就站在对面,他看着她夕阳下的侧脸被映出一层暖黄,他目不转睛,用眼睛拍摄下了这刹那的动人心魄。
信号灯秒数一点点减少,Alex的脚步,也渐渐踏上斑马线的边缘。
在最后一秒变绿之前,他开口:“说起来,真的很巧,妈妈今天刚把航班信息发给我,她这几天出差的目的地,居然是东京。”
男人明显一愣,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她的航班还有十分钟降落羽田。”
紧接着,他迈开步子,叹息似的笑了一声,“舅舅,如果当下就有这么个机会把话说清楚,你还会做出和当年一样,让自己遗憾终生的决定吗?”
日本的高楼大厦外立面,可以清晰看到透明玻璃后的电梯上升下降,随着电话挂断,电梯“叮”地一声到达。
可没有人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