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深夜,景都。
一个初中生年纪的男孩子跌跌撞撞奔跑在树林中,夜色漆黑,男孩本就视力不好,夜视能力很弱,偏偏他的眼镜在他从大卡车上跳下来的时候被甩落在某个角落,情况危急,他来不及去捡,只能模模糊糊就着月光,磕磕绊绊往前跑。
他身上的校服被树枝倒刺割破划烂,脸上也被刺了许多细小的伤口,脚下的石子有大有小,匆匆忙忙间,左脚一个没踩实,崴到了,每跑一步,钻心的疼。
不能停。
停下就被追上了。
况且,他还担着一个呢。
男孩喘着粗气,低头看怀里的女婴。
女婴睡的很熟,很安静,跟着男孩这样颠簸都没有一丝要醒的迹象。
这是一种非常不正常的安静。
男孩咬牙切齿,他搂紧女婴,脚下加快步伐。
操,这帮畜牲,又他妈的给孩子喂药了,真该千刀万剐了他们,等他穿过这片丛林,进到市区内,第一件事就是冲进警察局,报警抓那几个杀千刀的人贩子。
他已经把那几个畜牲的脸全部记下来了,牢牢的刻在脑子里,只要给他一支笔,他能分毫不差的全都画出来。
该下油锅的杂碎,一个都别想跑。
“梅哥,那小兔崽子在前面!”
“追上他!”
身后的人,还在穷追不舍。
距离越来越近。
男孩焦急,他连头也不敢回,拼了命一般往前跑,只是可惜他身体素质太差,平时没有经过锻炼的四肢骤然高强度调动起来,很不协调,他的腿和脚,跟不上他的脑子下达的指令,只能机械的奔跑着。
月色下的盲区,“嘭”,一声闷响,男孩右脚踩空。
后面追的几个人听到响动,互相招呼着:“九点钟方向! ”
“不能让他跑了! 那小子看清咱们几个的脸了! ”
男孩重心不稳,他直直的要扑到地面上去了,千钧一发之际,男孩想到怀里的女婴,他这么扑下去,孩子得磕成什么样子?!
地上还有那么多石砾树枝...
男孩生生蹩了一下左脚,剧烈的阵痛袭来,崴扭错位的关节经这么一蹩,跟腱被撕裂,剧烈的疼痛致使男孩险些晕厥,他顾不上疼痛,硬生生用肩去着地,为了避免怀里的女婴受伤,他肩着地后立即蜷起身子,以自己的身体作女婴的保护壳,往左一滚,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山坡足有几十米高,男孩滚下来磕碰到不少石块,身上又添了许多伤口,腿部膝盖处血肉模糊,灰尘,泥土,半干涸的血液,以及破破烂烂的裤子粘在一起。
男孩勉强的站起来,他在滚下来的途中估计是撞到了尖锐的东西,额角被割破一条五六厘米的口子,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淌过眉毛,黏糊住眼睛。
视野变成红色。
此处似乎是一个巨型垃圾场,废弃电器,钢材,塑料,橡胶,饭菜,腐烂,霉变,交织在一起。
恶臭扑鼻。
男孩慌忙低头查看女婴的状况。
还在熟睡,没有受伤。
男孩拖着无法使劲的左脚,一瘸一拐,每走一步,胳膊上的血都会滴在地上。
走十米,就有十米的血印。
这样不行。
他走的太慢了。
男孩咬咬牙,他奋力抬起被血黏住的眼皮,观察四周。
这里应该是景都的郊区,他没有来过,不清楚地形,不知道警局在哪里。
远处好像有人家,亮着微弱的灯,在浓浓夜色下仿若摇曳的烛火,点点星光又希望渺茫。
男孩身形左摇右晃,过多的失血让他感到浑身发冷,视野模糊。
他快要倒下了。
不行,不能倒下。
男孩摸了摸怀里女婴的衣服,在女婴土粉色的衣服上,留下半个血掌印。
他倒下了,这个孩子怎么办?
至少在安顿好这个孩子之前,他不能倒下。
男孩拼尽全力,一步一步的走向灯光处。
待他走近,才看到竟是顺着垃圾场这一圈都是房子,男孩看一眼怀里的女婴,又看一眼山坡上隐隐约约的几个人影。
没办法了,他今天怕是活不成了,但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男孩把女婴藏在一户人家门口的垃圾桶里,盖上盖子,故意站到路灯下,让正在走下山坡的几个人影注意到他。
几个人立刻一眼看到了渺渺白光下的男孩:“梅哥! 人在那里! ”
男孩听到声音后,转头最后看了一眼垃圾桶。
小妹妹,哥哥先把你放在这里,哥哥要去警局,要去报警,要把他们送进监狱。
你... 你不要哭闹,不要出声。
求求老天爷了,求求你了,求求你的药效的时间长一点,在这帮人走之前,你不要醒过来。
只要哥哥还活着,哥哥一定回来找你。
男孩闭上眼睛,转头,决绝的向着跟垃圾桶相反的方向,举步维艰的,姿势怪异的,竭尽全力的,跑起来。
男人是在凌晨起夜的时候发现这个孩子的。
尿到最后,就差一哆嗦的时候,旁边的垃圾桶突兀的传来哭声,哭声尖锐,男人惊恐的提上裤子,打开盖子,一看,是一个不到一岁的小婴儿,小婴儿衣服上还有半个触目惊心的血掌印。
这画面差点把男人吓得魂没了。
男人把孩子从垃圾桶里抱出来,回屋将女人叫起来,商量这小婴儿该怎么处理。
女人睡眼惺忪,定定的看了小婴儿一会儿:“养着吧”
男人喜出望外:“真的? ”
女人白了男人一眼,冷嘲热讽:“你把我叫过来看她,不就是想养她吗? ”
男人搓搓手,嘿嘿笑着。
不料女人接着又蹦出一句话:“要不是你不行,还用的着捡别人的孩子”
说完,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赏赐给男人,扭着腰身回屋了。
男人笑容僵在脸上,怨毒的看着女人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表情,低头,逗弄怀里哭个不停的女婴。
小女婴很好养,给什么吃什么,吃饱了就睡,不怎么生病,不闹人。
就是不太聪明。
寻常时候总是呆呆的,傻愣愣的坐在地上自己玩,反应比其他孩子要慢,连小狗小猫都会欺负她,最重要的是,养了快两年,她连“爸爸”“妈妈”都不会叫。
只会“咿咿呀呀”的哼唧。
女人叹气,就知道捡来的东西没有好货色,凑凑合合当猫啊狗啊的养大了嫁出去卖一笔彩礼钱也不算亏,要是实在费钱,就把她哪里来的丢哪里去。
男人心比较软,他趁着政府派来给孩子免费打疫苗的时候,问医护志愿者,这孩子咋回事啊?
小女婴大大的眼睛看着志愿者,针头推进胳膊时,小女婴先是迷茫,疫苗都推进血管里了,她才感知到痛,哇哇的哭起来。
志愿者是个小年轻,皱皱眉,问男人:“你老实告诉我,这孩子是你的吗? ”
男人实话实说:“孩子是捡的”
志愿者警惕的看着男人:“你捡了个女婴? ”
男人赶紧解释:“我...”,他压低声音,凑到志愿者耳边:“我这辈子,怕是不能有孩子了...”
志愿者这才回归问题,他细瞅一番女婴,问男人:“她这样,不像是天生有问题,你捡她的时候,有什么情况吗? ”
男人想了想:“她... 她当时在垃圾桶里,一直没声没响,是突然一下子哭起来的”
志愿者恍然大悟:“那应该是被喂药了,药喂的,所以脑子变慢了,应该... 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肯定,多多少少有点影响,估计能长成一个,比较不那么聪明的普通人”
他强调一遍:“普通人,可以正常生活,能够自理”
男人舒口气。
普通人就行,普通人挺好。
能给他养老送终就行。
1999年,全国人口普查。
小女婴终于有了户口,男人和女人纠结半天该取什么名字,俩人加起来认的字都不如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小学生认的字多。
正巧隔壁来串门,隔壁刚得的小子被宠的无法无天,小子欺负小女婴,故意把男人从垃圾场捡来的玩具车推到墙角,让小女婴蹒跚的爬过去,等到小女婴爬到墙角,坏小子又抢先一步把玩具车踢到别处。
隔壁的年轻妈妈轻斥坏小子:“磊磊! 快把玩具还给妹妹! ”
隔壁的年轻爸爸看着小女婴,坏小子怎么捉弄小女婴,小女婴都不生气,只会吭哧吭哧追着玩具车跑。
他随口说:“你家小女孩,脾气真好,挺温和的”
温和,对于男人和女人,是个高级词汇。
俩人一拍即合。
小女婴名字,就叫温温。
落到户口本上,是乔温温,乔,跟男人姓。
1999年的冬天,格外的冷,乔温温缩在火炉旁,向着正在喝点小酒的男人,清脆响亮的喊了一声:“爸爸! ”
男人震惊的看向乔温温,转头喊女人:“她说话了! 她叫人了! ”
女人嫌弃的躲开男人嘴里喷出的酒味,冲到墙角抱起乔温温:“温温乖,我呢? ”
“妈妈!”
“欸!” 女人眉开眼笑。
同月。
景都的另一头,一对三十岁出头的夫妇顶着凛冽的寒风,在街头发传单。
妻子是一个面容憔悴却难掩容貌气质的漂亮女人,她眼神悲戚的,执拗的把手里的传单塞到每一个路人的手里,一边塞一边说:“抱歉,抱歉,打扰您了,看一看吧,看一看吧”
路人接过去一看。
寻人启示:
张念其,男,13岁,身高1.70m,身穿景都市重点初中校服,于1997年8月12日走失,望知情者提供线索。
联系电话:***********
必有重谢!!!
路人摇摇头,转过弯后,随手把传单又丢到路上。
夫妇依然坚持不懈的发着传单。
张念其。
念其,取的诗经《小戎》的“言念君子,温其在邑”俩个字。
意为希望他的性情像美玉一样温润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