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沉舟忍住叹气的冲动:中午吃火腿炖肘子,还有蒸螃蟹和木樨清露,其余的都得等晚上另做。将军若是想吃红烧肉,可提前和我说一声。
也行!有肉吃就行!
也幸亏这爷俩都容易伺候,换个难缠的,林沉舟现在就得八百里加急去做劳什子的玉米和红烧肉。
***
相思节过后,花灯节接踵而至。
李惊风本想带贺洗尘到处逛一逛,但恰逢皇帝老头设宴,沉甸甸的名单里头刚好有他的大名,于是他只能万分不舍地看着自家儿子上了别人的马车,心痛不已。
宋明月,你可要好生照顾我家不易!他叮嘱道。
宋严哭笑不得:李将军且放心,我保证怎么把人给你带走的,就怎么把人给你送回来。
行行,那你们去吧。
李家毕竟初来乍到,能把长安逛熟已经很了不起,像花灯节这种节日,还是得找个本地人当导游。长安里的人他信得过的不多,宋严算一个。
宋严长了一张谦谦君子脸,一看就是个光明磊落的好男儿,李惊风和他有过一番接触,对他的品性深信不疑。宋严被抓了壮丁,也不恼,好脾气地接了这个任务。
贺洗尘上马车的动作忽然一顿,想起什么扭过身说道:阿父,你酒量不好,不要为了置气就和人拼酒,免得在天子面前丢丑。
李惊风愣了一下,道:阿父晓得!你快些去玩吧,不要离沉舟太远。静立在马车旁的林沉舟恭顺地低下头。
目送那辆低调简陋的马车跑远,李惊风心中好笑老子的酒量能淹死一头牛,说我酒量不好?看来杨老贼今晚有什么动作,不易在提醒我不能乱说话。
北狄为患时,朝中文武尚且不能说一条心,现如今天下太平,也该是到了收权夺势的时候。李惊风根基浅,却树大招风,镇国将军府如同一块肥肉,人人都想扑上来分一口。
不过想要吃肉,还得看你牙齿够不够利!
李惊风望着渐暗的天色,瞳光沉沉。
*
长安最繁荣的街道莫过于「御街」,整条街上空悬满了橘色和红色的灯笼,流光溢彩,亮如白昼,两旁皆是吆喝声不断的商贩。
宋严很有先见之明地买了三个狰狞的罗刹鬼面,把其中一个递给贺洗尘:为了行走方便些,还请李公子不要介怀。
自然。贺洗尘利索地戴好面具,就听宋严温声道:花灯节不禁夜市,寻常百姓亦可玩乐到通宵达旦,年轻男子时常会去放河灯,李公子要不要去看看?
宋大人带我去吃一些美食即可,在下对河灯暂时还没有多大兴趣。贺洗尘略尴尬地推辞。
宋严也松了口气:那便去试试「一青二白」,「一青」指的是翠玉豆糕,「二白」是桂花凉粉和山药糕,软腻可口,清凉解暑。
甚好!贺洗尘食指大动,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挤进拥挤的人群。
街角的小推车看似简陋,内里却暗藏玄机。推车肚子里头用木层隔开冰块,将分成三格的糕点冰个透心凉。冰块在这个时代是稀罕物,因此这个小推车卖的东西比别人家总要贵上一两文钱。
好东西不缺人买,刚刚入夜,推车前已经排出一条长队。闲暇时贺洗尘对吃食向来是有耐心的,没空的话馒头就咸菜也能吃得津津有味。他杵在弯弯曲曲的队伍后头,还有余裕和前边的老农唠嗑。
小哥,你怎么戴着面具,不热吗?
哎呀哎呀,不能摘,被街上的小郎君看见了打起来怎么办?
明明是真话,却莫名地让人不爽。
你真会开玩笑。当年我也是十里八村一枝好花,谁知道最后选谁不好,偏偏选上我家里那位。唉,你看,花灯节出来他去看人唱戏,我还得给他买吃的!看似抱怨,实则炫耀,令人不齿。
我看老哥你岂止没有不甘不愿,反而还乐在其中啊。从面具底下传出的调侃瞬间让老农不好意思地大笑出声。
你们少爷,真随和。宋严沉吟片刻,心情复杂地看着贺洗尘和老农迅速建立起良好的谈话氛围,三句五句和人家聊得热火朝天。
他与贺洗尘打过几次照面,却没说过话,如今看来,却没有传闻中的仙气飘飘,委实接地气了些。
我家少爷林沉舟揉了把僵硬的脸,一向随和。
宋严再度望向贺洗尘,眼神中颇有几丝欣赏。
不仅有气魄,还很随和!
一碗桂花凉粉,瞬间把夏日的灼热和烦躁都压了下去。贺洗尘各式点心都要了一份,斜戴着面具,就着翠玉豆糕和山药糕喝了两碗桂花凉粉,林沉舟担忧地劝道:少爷,小心积食。
不会。贺洗尘擦完嘴把面具戴好,隔着可怖的罗刹面具对他眨了下眼睛,我还能再吃三碗米饭!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幸好将军府家大业大,要不然少爷这么大胃口哪养得了?林沉舟咬下一大口山药糕,寻思道不知少爷在道观里吃不吃得饱?
还真的吃不饱!
山上不穷,但也不算有钱,平摊到每个人头上,温饱而已。偏偏李不易这具身体实在是不耐饿,胃口比一般人大,有时把他饿得半夜直打滚。贺洗尘在山上是能省就省,底下还有好多个比他年岁小的小孩,有时出去打野味,他们吃肉,他就只能啃啃骨头。
李惊风把他接回去的时候给寒山观留了许多银钱,想必能让师父师兄弟们吃上十辈子还有余。这么说起来,贺洗尘突然想回去蹭吃蹭喝。
宋严慢条斯理喝完一碗桂花凉粉,便继续带着贺洗尘四处转悠。
仗剑轩的掌柜在花灯节一般都会请戏班子去唱戏,今晚唱的是一出新戏《三寻仙洞》;徐尚书在丰乐桥畔的惠仙楼举办诗会,与会者皆是文人雅士。这两个地方都是好去处,李公子意下如何?
一俗一雅,宋严十分贴心地考虑好路线。
全听宋大人安排。贺洗尘自然无所不可。
然而熙熙攘攘的闹市中掎裳连袂,他被宋严和林沉舟一前一后护在中间,堵在半路寸步难行。
失策,刚才该走另一条道。宋严苦笑道。
贺洗尘倒是淡定得很,转头没心没肺地和被大人抱在肩头的小孩玩耍,挤眉弄眼,把人逗得咯咯直笑,甚至还没新意地玩起了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的老把戏。
少爷,少爷。林沉舟揪着他的衣服,试图在宋严面前维护他所剩无几的形象。
怎么了?贺洗尘别过头看他,完全没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林沉舟哑口无言半晌,最后长叹出声:算了,没事。少爷开心就好,管他什么形象!
贺洗尘仗着身高优势拍了下他的脑袋,忽然一只小手伸到他眼前,扒着面具往外扯,系在脑后的绳子嘣的一声断裂。
这熊孩子。
他在心里默默哀叹时运不济,几缕发丝跟着面具从玉冠中扯下来,松松散散垂在额前。
宋严倒吸口冷气,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等一下人群会用怎样破涛汹涌的攻势挤过来,慌乱之余,他猛地用手捂上贺洗尘的眼睛。
那个人,是李仙儿?
好像是
他身边那个人是谁?好眼熟。
耳边是骤然议论纷纷的声音,贺洗尘嗅着宋明月身上雅致的熏香,无奈地闷声说道:宋大人,你这也太欲盖弥彰了吧。
宋严流下冷汗:这,没用吗?
唉,有用就见鬼了。贺洗尘深呼吸一口气,不由分说直接一手向前一手向后拉着两人蹲下身,像尾泥鳅一样四处乱窜钻了出去,这个时候只有跑才是最有用的啊傻明月!
啊!!!李仙儿!!!真的是李仙儿!!!
还有宋明月!是宋大人吗?
我艹!快追啊!
后面的挤那么快干嘛赶着投胎吗?
林沉舟不敢回头去看狂蜂浪蝶的痴态,卯足了劲跟上贺洗尘的脚步,七拐八拐,总算在一处僻静的暗巷中停了下来。他扶着墙喘了好一会儿:甩掉了吧?
大概。贺洗尘也轻吁出声,突然脸色一僵,你谁?
什么?林沉舟不解地看了过去。
在下还想问,只见第三个人缓缓摘下金银为底、火云为纹的神判面具,阁下为何拉着我就跑?
贺洗尘的嘴角抽了抽,一掌拍上额头:弄丢那个傻明月了!
第30章 且行乐 ㈦
沉舟, 你快去找宋大人。贺洗尘当机立断转头吩咐道。
少爷你呢?林沉舟显然有些放心不下。
我先回家,你找到宋大人后,告知他一声;若找不到,便直接去宋府, 让管家将我平安的消息转告给宋大人。
林沉舟皱着眉头左思右想,最后艰难地点了点头:那少爷你小心一点!他把自己的罗刹面具交到贺洗尘手中,挥挥手朝御街跑去。
贺洗尘松了口气,接着又郑重地朝无辜受牵连的第三人行礼道歉:实在是对不住了这位公子。
我认得你,你是今年的独山玉君子, 李将军的独子李不易。刘祁长相斯文清秀, 这么慢悠悠地说话, 有种令人平静下来的稳重感。
要说刘祁也是突遭无妄之灾,好好的出来逛下灯市,结果冷不丁地被人追了两条街, 偏偏对着贺洗尘那张脸,什么刻薄话都说不出来。
见笑了。贺洗尘完全没有被叫破身份的难堪, 还未请教, 兄台贵姓?
呵刘祁笑了笑,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在月下灿若星辰,免贵姓刘, 名七弦。
国姓还不贵,刘兄真不是一般人。
刘祁不置可否地拱手道:既然无事, 那便告辞了。
告辞。
和御街隔着几条路的暗巷没有沾染到灯节的分毫喧嚣, 灰墙绿瓦, 静静站立在屋脊上的瑞兽凝望着人间,不食烟火。屋檐往下滴着水珠,一声一声,在远处的语笑喧阗衬托下,极为清脆。
小福子发现我不见,怕是要吓坏了。
这么想着,刘祁却一手负于背后,如闲庭阔步般悠然自在。他少有的没有在仆从的跟随下自己一个人上街,看着圆月被乌云遮挡,看着远处的橘灯闪烁,在黑夜的掩饰下,从心里深处慢慢涌上宁静之意。
被拉出来也不是没有半分好处,自然遇见李仙儿可算得上赚到了
还得去买一盏莲花灯,爹亲还在等着。他想起此行的目的,却褪去轻松安宁的神色,重新挂上温和无害的假象。
刘兄等等!背后忽然响起一声呼喊,余音在寂静的长街里回旋。
刘祁脚步一顿,缓缓回身:何事?
走了没几步反身追过来的贺洗尘说道:哎呀,真令人难以启齿。他手上拿着恐怖的罗刹鬼面,面容却比恶鬼要可爱上几分或许不止是几分,我找不着路啦。坦坦荡荡不见丝毫羞愧。
这个真不怨贺洗尘,他每天只走国子监那条路,刚才又是一通乱跑,天知道自己在哪个旮旯角里。
好吧连刘祁也不得不承认,仙人在天上飞着飞着可能也会昏了头,更何况这还是个假仙。
刘祁垂着眼皮,遮住淡漠的眼神,忽的扬眉颔首笑道:那便同往吧。
七弦兄真是个好人!贺洗尘毫不犹豫地发了张好人卡,疾步向前来到他身边。
刘祁倒没想到贺洗尘这么平易近人,只是帮他带下路,一下子就从刘兄进化成七弦兄。
黑夜将娇艳的花朵和青翠的树叶染成暗色,晚风吹来丰乐桥下汩汩流水的湿气,御街的嘈杂渐近,垂灯叠鼓,笙管声清。
贺洗尘没有和刘祁搭话,刘祁也没有和他搭话。这个夜晚适合安静走路,两个人的影子被巷口的光拖得长长,月色清淡如水,老旧的暗巷里,一路只有脚步踩上青石板的踏踏声。
丰乐桥上人虽多,却远比御街少了许多。大多数人都挤在惠仙楼下,竖着耳朵听楼上的谈笑风生。贺洗尘和刘祁保持三尺距离,头戴面具,无人惊扰,突然眼尖地瞥见桥头一个高瘦的男人在人群中团团转,一副无头苍蝇找不着路的蠢样。
那不是傻明月吗?看来沉舟没找到他,倒让我遇见了。
不远处的宋严被人一撞,撞上桥边的石狮子。
还真的有够傻的
刘祁也看了过去,眼里闪过狐疑惊诧的神色。
贺洗尘好笑地侧过身与旁边的刘祁拱手道:多谢七弦兄带路,在下找到朋友了,就此别过。
刘祁摸了下脸上的面具,道:告辞。
就在丰乐桥尾,两人相互道别,转身分道扬镳。
灯辉月朗,火树银花,两岸远山如黛,酒肆旌旗飘扬,万千烟火轰然绽放,辉照着相背而行的贺洗尘和刘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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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严自忖自己的运道还是非常好的。家中四世同堂,父亲告老还乡后在当地也是德高望重。他自幼学习四书五经,虽不算天资聪颖,但天道酬勤,也算胸有点墨。后又得明师垂青,三年独山玉,科考入仕。不出意外他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郎君,做个二三十年的纯臣,期间沉浮尚未可知,大难不死能安然告老还乡的话便在云起或国子监谋个教书先生的位置,安享晚年。
可今晚崎岖的遭遇让他十分怀疑自己真否能这样顺顺利利地按照自己的计划走下去。
人潮涌动,宋严须臾被这波人挤到戏台子边,须臾又被那波人带到街中,漂泊无助,不能自已。好容易终于凭借自身之力挤出重围来到丰乐桥畔,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亏得他脸上的面具没掉,要不然引起轩然大波,他更跑不了。
当时怎么没抓紧呢!宋严瞧着自己的手心,抿唇暗叹,李公子不知道在哪里?可千万别出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