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百晓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宝镜师父怎么知道?又恍然, 也是, 宝镜师父眼力超群, 想必也能看出各门各派的身法。他弯下身暗道,就你和那小姑娘纠缠的时候咳!华山派这一代最优秀的年轻弟子也上了船。
他姓甚名谁?贺洗尘颇感兴趣。
说起来那人与宝镜师父有些缘分,姓沈,名明镜,沈明镜。听闻此子性情桀骜不驯,但天赋极好,也许能得到百年前天下第一剑客施前辈的传承。
百年之前,百年以后,这个江湖一直只有一个天下第一剑客,无人能出施剑臣其右。
一年前沈明镜的拜师仪式极其隆重,我有幸去瞧上一眼,才知道他长的什么样子。
贺洗尘朗声笑了笑: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华山派现下还是穷得响叮当么?
蔺百晓还从没遇见这样稀奇的问题,寻常人一听华山派,通通都是对潇洒从容的剑法剑客追问不止,哪里会问钱财这样俗不可耐的话题。他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才答道:应当是不穷的。
也是,没钱的话怎么能上倚春楼?贺洗尘低声嘟囔了一句,便抬起头说道,大家都回房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月亮跟着两岸连山一起流转,船上的歌舞渐歇,只余船舷四周的灯笼,照着波光粼粼往后退去的江水。
寂静的船舱内,呼吸声酣眠声四起,只有一个房间还亮着灯盏。
三昧将头上的假发摘下扔在床上,用清水泼了几下脸,才感觉好受些。这些天他一直在逃亡,追杀他的人有的伪装成樵夫,有的是青楼歌女,有的是道貌岸然的书生,全都是为了他身上的《长生诀》。
三昧是无相寺的和尚,一年前他随师长去参加华山派的拜师大典,无意中到了一处剑冢却是天下第一剑客施剑臣的坟墓阴差阳错之间拿到了这本残缺的《长生诀》。
出家人本应无欲无求,可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说要明心见性证果,然而便是他的师父灯影和尚,也未必能做到!
他只略略翻了几页,便感受到以往武学中的诸多疑惑一扫而光。
三昧已经四十七岁了,武功和修佛之道都已触到顶板。想起寺中众人对师弟五蕴的追捧,五蕴让他厌恶的淡泊面容等他回过神来,那本破旧的秘籍已经揣在他怀中。
他只做过这么一件亏心事,却被沈明镜目睹,足足追杀了一年!
一年啊!他东躲西藏的如同一只鼹鼠,师门无相寺却没伸出援手,反而还派出武僧缉拿,狼藉逃窜,苦不堪言。事到如今,他便是后悔也无济于事。他只有牢牢抓住这本《长生诀》,才有卷土重来的希望。
三昧谨慎地把假发戴到头上,将《长生诀》塞进怀里,和衣而睡。
***
第二天,天气晴好,江上逐渐多出许多拉满了帆的货船,入了航道,便逐渐松下弦,降低速度。
甲板上,贺洗尘几人扒着船舷,看河底下的游鱼。古时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有了鱼乐之辩,贺时晴却没这么大的觉悟,她默默地咽了下口水,揪住贺洗尘的袖子道:宝镜,你瞧这鱼又大又肥,肯定很好吃!
何妨说道:等下了船,我请你们去吃西湖醋鱼。
好得很!林和犀拍手称道。
贺洗尘听他们已经七嘴八舌地讨论菜单,偏过头去看面色愈发苦闷的蔺百晓:蔺施主,你怎么无精打采的?回家还不高兴么?
蔺百晓叹了口气,道:你不晓得,不知道我的苦啊!
陆未晞好奇地问道:蔺前辈有什么难处?
你说我到临安,能不回岐枝馆述一下职吗?蔺百晓用手心托着下巴,闷声道,岐枝馆里个个都烦人得紧!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也是「烦人精」里的一个。每次回去,少不得要过五关斩六将,把嘴巴说干了才能走人。字迹不清楚,记叙不明朗,拜拜了您呐,回来再写一遍!关键是还没钱拿!说到这,他义愤填膺地狠狠拍了下船舷。
贺洗尘啧啧地摇起头,甚为怜悯地说道:蔺施主下船后便去忙吧,无须理会我们。贫僧会带这几个小孩先去苏堤映波桥游湖,再去花港观鱼,还有楼外楼,想必吃食都很不错!
他每说一个,蔺百晓的腰就弯得更低,几乎要把脸低到江水里去。
在下会给蔺前辈带一份西湖醋鱼!陆未晞倒是良知未泯,一板一眼道。
繁华的临安渐近,码头上的货船正在卸货装货,栈桥上许多人焦急地左看右瞧,找到自己等待的人后便使劲地挥着手。
倚春楼的画船逐渐靠岸,一艘货船从后方驶了上来。贺洗尘耳朵微动,忽的搂过贺时晴的肩膀,一只手提起何妨飞到甲板另一侧。
与此同时,画船顶楼猛然炸开,桌椅的残肢断腿四飞,林和犀被木屑刮了一下,哇哇大叫:臭宝镜!你竟然抛下我!
面对他的指责贺洗尘只双手合十,嘴角带笑念句阿弥陀佛。
甲板上的人群早已作鸟兽散,跳河的跳河,躲进船舱,只剩下贺洗尘几人有恃无恐,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楼上的沈明镜一把长剑耍得密不透风,三昧和尚手持两根铁棍,招架之间铿锵作响。
沈明镜!你不要欺人太甚!
雪亮的长剑在日光下晃过贺洗尘的眉眼,只闻得那剑客说道:我就是欺人太甚,你又想怎样!老东西,偷人家东西还有理了!
哇哦,厉害厉害。
贺洗尘在心里给他鼓鼓掌,两人已从破败的顶楼打到甲板上,所到之处摧枯拉朽,难以立足。
不愧是华山派新秀。蔺百晓赞道。
陆未晞的手按上苗刀,眼神明亮,战意渐起。
林和犀与贺时晴看了好一会,忽然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悠然自得的贺洗尘。
小花,刚才那是「平沙落雁」?
嗯贺时晴迟疑地应道。
那边的沈明镜完全不知他们的揣度,一个横削,接着刺向三昧和尚肩膀处的巨骨穴,逼得他不得不狼狈地一退再退。
贺洗尘却忍俊不禁:剑走轻灵,他倒是霸道得很,若是用刀,怕是更加肆无忌惮。话音刚落,便听与三昧和尚酣战的沈明镜扭头恶狠狠道:老和尚!你说什么鬼话!
哈哈哈哈!老和尚?林和犀登时大笑出声,宝镜,我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样叫你。
贺洗尘不禁失笑,扬声道:小施主,你的剑慢了!
沈明镜眉毛一竖,不再分心,长剑往前一刺,攻势凌厉。
宝镜,我问你,那招「平沙落雁」是我使的好还是他使的好?林和犀却突然开口问道。
他这么一副赌气较真的模样,只有在小时候与小花姑娘争宠时才会露出来。贺洗尘不答,他还瞪着那双有些红意的眼睛,不依不饶。
贺洗尘只能无奈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说道:看见那边的渔夫了吗?
林和犀不明所以,还是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身穿补丁短打的精壮渔夫鬼鬼祟祟地拿着鱼叉,似乎随时要加入战场。
去把他点了,别让人搅和小施主的战局。贺洗尘道,你剑法比不过人家,但点穴功夫可是我手把手教的,难不成还会输人?
林和犀切了一下:剑法不也是你教的?话是这样说,还是不情不愿地施展轻功,攻其不备,点住对方的檀中穴。
他似模似样地吹了下手指,下一秒一本破旧的秘籍从天而降,径直落入他掌中。
操!什么玩意儿!林和犀也是心大,蹲在船舷上掀开书页,还没看清纸上的黑字,书中猛地喷出一团白/粉,溅入他眼中,热辣的痛感瞬间袭上大脑。
那厢三昧和尚摸了下被剑划破的衣襟,瞬间目眦欲裂,一掌打上沈明镜的胸口,扑向林和犀,还未触上他的衣角,一股巨力撞上后背,他喉头一甜,整个人砸向甲板。
所有人只觉得黑影一闪而过,发狂的三昧和尚便倒地不起,没有还手之力,而贺洗尘已到了林和犀身边,捧着他的脸,依次点住他的丝竹空穴,瞳子穴,四白穴,封住经脉后轻声道:无诤,无诤,我看看。
林和犀满脸粉末,本来就是个小白脸,现下更像个蒙了一脸灰的小丑。
宝镜。他闭着眼睛,忍着疼痛不去揉眼,两只手无助地抓着贺洗尘的袖子。
林无诤!贺时晴立刻冲了上来,林无诤你没事吧!她的声音已经带上哭腔,却听从小一块长大的小白毛打趣道: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他轻描淡写略过火焰燃烧一样炽热的眼珠,但锁不住泪水簌簌流下。
血!他流血了!林和犀听见何妨惊叫道,心中一颤,所有的虚张声势、故作无事瞬间崩塌。他不自觉地靠向贺洗尘身边,如同年幼时在他怀里寻找安慰。
贺洗尘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粉末,温声道:别怕。
蔺百晓看不得跳上跳下的林和犀如今这般惨状,一脚踢断三昧和尚的肋骨,问道:那究竟是什么毒?陆未晞也抽出长刀架上他的脖子。
三昧和尚又咳出一口血,只是笑,眼神空洞。
是南疆的「不得见」。贺洗尘冷声道。
伤势不轻的沈明镜抹去嘴角的血,道:回生堂的贺春微或能救人,和尚,这事我也有责任,药钱便由我出了。至于这个家伙,他踢了一脚动弹不得的三昧和尚,怎样处置也随你。
贺洗尘等人还未表态,便见江上驶来一叶扁舟,在四周庞大的商船旁显得异常娇小。船上有两个和尚,一个盘腿而坐,闭目诵经,一个手持长棍,横眉怒目。
几位施主,那和尚乃是无相寺逆徒,还望诸位将他交与我寺处置。站着的和尚名唤戒嗔,乃无相寺戒律堂弟子。
交你妈!贺时晴直接破口大骂,他伤人的时候你们不来,把人害完了就想要回去,想得美!这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你们占了!她满脸泪痕,呜呜哭个不停。
戒嗔哪见过这阵势,不知如何应对,忽听其中的佛友点头道:未晞,把人给他们扔下去。
舟上那一直没有动作的和尚忽然动了动耳朵,眉毛跳了一下,拨转念珠的动作缓缓停下。
陆未晞不甚赞同地皱起眉,却还是遵从贺洗尘的吩咐,抓起三昧和尚的衣领一把抛向江面。戒嗔连忙抓住他的腰带,将人拖回舟中,刚想道谢,便听一声尖锐的破空声直射而来,一枚枣核命中三昧和尚的天鼎穴。
三昧和尚登时口吐鲜血,晕死过去。
这位师兄,你为何三昧和尚好歹是戒嗔的师叔,他不忿地抬起头质问,却见船上的贺洗尘双瞳冷厉:你问我为何伤他?伤他就伤他了,你想怎样?
戒嗔一时心悸,冷汗大作,不敢言语。扁舟上另外一人终于睁开双眼,站起身来,却是一个眉清目秀,雅致淡然的俏和尚,若不是地点不对,确实令人见之忘俗。
宝镜小心,这人便是玉郎僧五蕴,长得俊俏,武功也好看得很。蔺百晓赶忙附在贺洗尘耳边提醒道。
五蕴却施施然朝众人行了一礼,道:这位师兄教训的是,三昧犯下大错,合该受此罪罚。
贺洗尘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你说的错,是什么错?
盗窃之错。
那毁人双目的错该如何偿还?
五蕴顿时一凛,抬头望去,林和犀流着血泪的凄惨模样映入眼中。
三昧师兄竟然他长叹了一口气。
刚才的天鼎穴权当是我家小朋友奉还的,贺洗尘冷笑出声,接下来是我看他不爽想要教训他。五蕴小师兄,你若是不忍,便带着他开始逃吧。
五蕴尚且还没理解这一番话的意思,便见贺洗尘弹指之间,气劲冲向三昧和尚的公孙穴,接着是临泣穴,外关穴,申脉穴。
这手隔空点穴的功夫,整个江湖找不出三个人。
他要废掉三昧师叔的奇经八脉!戒嗔登时竖起木棍,严阵以待。
五蕴的神色也严肃起来,劝道:宝镜师兄,三昧犯下重错,戒律堂会重重惩处,废掉武功都是轻的。你何必亲自动手,多造业果?还望师兄三思。
我养了这么久的小朋友让人欺负了,我得自己帮他讨回来。贺洗尘只问,你不拦?
五蕴顿了一下:我不拦。
五蕴师叔!戒嗔焦急地喊道。
他摇了摇头:这是三昧自己种下的因果。
三两句话之间,贺洗尘早已相继废掉三昧的奇经八脉,转头便背起林和犀跳上栈桥,往回生堂赶去:小花!你和未晞、何妨先去投宿!
宝镜!宝镜你等等我!你知道路吗?蔺百晓在后头嚷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跟上他的步伐。
扁舟缓缓飘向江河,往无相寺的方向而去。戒嗔抱着浑身软绵绵的三昧,到底是相处了几十年的同门,心下不禁悲戚。五蕴伫立不语,望着贺洗尘远去的背影,忽然低下头,拨下一颗念珠:阿弥陀佛。
第47章 善哉善哉⑦
传灯禅会将近, 岐枝馆又开金试,江湖豪杰皆汇聚于瓦肆闹街之中, 心照不宣地暗中较劲。衙门的捕快也跟着忙碌起来, 日夜不停地巡街维护治安, 一个风吹草动他们就胆战心惊, 生怕月底的俸禄不保。
今日蔡捕头照例带着几个属下东逛逛西晃晃,来到倚春楼那条花街。喝酒最容易生事,再加上美色祸害, 能消停下来才怪, 大白天还有醉鬼哭嚷嚷,却淹没在笙歌漫漫中。
蔡捕头啃着大白馒头, 另一只手时刻捉着腰刀,精明的眼神扫来扫去,忽见两道黑影从屋顶掠过,白瓦黑墙,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留下一点踪迹。
操他妈!敢来我的地盘撒野!蔡捕头气性大,把馒头塞进嘴里, 也不管几个小捕快武功不行,一个鹞子翻身踏上屋顶,径直追了上去。
蔺百晓吃力地跟在贺洗尘后头,发现蔡捕头一脸凶相直冲而来,心中顿觉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