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你这么烂的悟性还能抢到擢金令榜首!此子前途不可限量,袁小子,好生照看好他!荀烨风风火火给他的脑壳开完窍,又气哼哼地负手走远了。
倒在地上的裴珏汗流浃背,脑袋嗡鸣,望着明净的苍穹小心翼翼地摸了下额头,只觉神思前所未有地清晰。
所幸后来没再出现像他这样难搞的脑壳,待所有人点完朱砂,便举步往镇魔台上去,斋戒入定三日,才算完成典礼。
快哉亭下的江水依旧平静无波,倒映着万顷湖山和稚气凛然的小修士的身影。亭中的秦丹游大笑道:各位小友,还请自行渡江!
风中裹挟青翠的树叶,晃悠悠自上而下落到水面,水里的树叶自下而上,以水天为分界线,最后袅袅落在一起。小修士们踩着叶子过河,耳边是看好戏的师兄师姐们指指点点、暴躁不耐的声音,其中以修为最高、最为人模狗样的叫嚣得最凶。
傻子!撞他啊!敢和咱抢东西不要命了!
慢点慢点,不要急。
哈!别以为和尚好欺负!
啧啧,这个一看就知道心诀背得不熟。
可怜这些个小孩子差点连迈哪只脚都忘记了,心神不守,扑通一声掉下水。裴珏却丝毫不受影响,除了被溅湿衣袖,倒也安安稳稳地踏上河岸。他回头看了眼天际,阳光和煦,青天碧霄。
你在等谁?秦丹游忽然出现树下,双手抄在袖中乐呵呵问道。
先生,裴珏连忙行礼,学生没有在等谁。
你这小孩不说实话!秦丹游哼了一声,道,也罢,不愿意告诉老头子就算了。他拿出紫木烟杆,抽了一口烟,转身走开,这味儿没有流火朱雀够劲儿!
稷下学宫的五位大儒从各个路口缓步而来,最后聚集在一起,相视而笑,踏向同一条道路,朗声咏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气壮山河,辽阔舒朗!
那些吵吵嚷嚷的师兄师姐们霎时一静,恭敬地将手持于胸前,跟上他们的脚步,高声道: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裴珏只觉振聋发聩,急忙敛目,抱神守一,静下沸腾的心神后,与其他小修士举步上前: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大殿中悬挂在钟架上的编钟无人演奏,却忽然发出气势恢宏的乐声,与正气歌一同响遏行云,传到鲲鹏背上的三人耳中。
快哉!也只有天下修士汇聚在一起才能有如此声势浩大的浩然正气!庄不周拊掌大笑。
屠鸣周背后的玄铁黑剑倏忽出鞘,剑意凌空:老贺,我先行一步!
贺洗尘好笑地摸了摸底下鲲鹏的羽毛,道:走吧,咱们也上去,等完事了哥哥给你买芸豆糕吃!他们在鲲鹏道上折腾了很久,以武力恐吓之,好言相劝之,才把这只未成年的小鲲鹏拐来稷下学宫。
众人忽见鲲鹏展翅,遮天蔽日,随后两个人影御风而下,却是两个仙风道骨的年轻人看起来是年轻人,真实岁数就不好说了。
长风嘶鸣,小鲲鹏不情不愿地展翅掀起三千里江水,一个翻飞俯冲而下,正好满满当当地浸在江中。
远处的五位大儒面露异色,心想龙神不问世事已久,恐怕也是为魔域动荡而来,便朝庄不周躬身行了一礼。庄不周亦回以一礼。
秦丹游自然不会漏过贺洗尘,抬起烟杆朝他吐出一口呛人的烟。贺洗尘不由得捂住鼻子连连后退,又侧过身朝眼巴巴的荀烨赔礼作揖。
哼!荀烨瞬间扭过头没有理会。
贺洗尘摸了下鼻尖,忽然被兴致勃勃的庄不周拉过手,踩着树叶子渡江追上人流,混在队伍后把臂高歌。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鲲鹏仰头长啸,与正气歌直冲九天,豪气干云。人间岁月暂且逍遥清平,却不知动荡即将来临。
贺洗尘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最后不禁握紧拳头,瞳光黯淡。
贺儿,你在想什么?庄不周扭头问道。
贺洗尘见他也是一脸肃然,便摇头笑道:我在想我在想,几时可以归去,作个闲人
恐怕没那么容易。庄不周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乌黑的眼睛撇了他一下道,闲云野鹤的日子谁不想要,然则
然则天地不平,吾辈唯有竭尽全力,护卫人间。贺洗尘也搭上他的肩膀,待此间事了,咱们便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同游山河去!
庄不周眨了眨眼睛,颔首低笑:那便说定了!
第67章 大梦谁先觉 (十二)
和风暖阳, 青松挺立, 稷下学宫内一派祥和正气。镇魔台上盘坐着许多小修士,裴珏看了一眼台下及时赶回的贺洗尘, 却见那人正和袁拂衣说话,忽然似有所感,回头朝他招了招手,莞尔一笑。裴珏瞬间撇过脸,好一会儿才矜持地点头以示回应。
你这厮去哪了?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现下才舍得回来?袁拂衣刚与贺洗尘碰面, 便火急火燎地质问道。
贺洗尘笑道:去散散心,我也没想到会这么迟, 幸好赶上了。
一旁的听蝉和尚却冷冷嘲弄道:还真如我所言,散个心便惹回满身胭脂气?贺施主, 不知你的「道心」还完好么?
兄长约莫是不小心沾上的,听蝉佛友捕风捉影, 实在令吾不悦!何离离罕见地板起脸色。贺洗尘却安抚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噫呀,兄长确实去过烟花柳巷之地徘徊了一阵子。
何离离闻言瞬间脸色大变, 连只是习惯性讽刺的听蝉也震惊地瞪大眼睛。
老贺,你、你糊涂啊!袁拂衣痛心疾首,你好端端的怎么可以去沾染女色,要是沉沦其中老贺!道心圆融是那么好修的么?!
贺洗尘被他抓着肩膀晃得头晕, 一巴掌盖上他的脑门:闭嘴!
谁告诉你们我道心有染了?酒气财气胭脂气, 我看过的花花世界比你们八辈子加起来还要多。怕我情难自抑?小朋友, 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敢问八苦梦海里几位都见到了啥?贺洗尘一句一榔头,把他们一囫囵全都敲醒过来。
袁拂衣瞬间面红耳赤,支支吾吾不敢言语。何离离摇头苦笑,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听蝉却瞬间把脸拉下来,说道:这次比试是我输了,小僧现在就去太阿山践行赌约!
他说走就走,一点不拖泥带水,贺洗尘连忙拽住他的袖子疑惑地问道:去太阿山上干什么?
听蝉的眉头跳了跳,咬牙切齿道:大喊三声「我好女色」!
贺洗尘忍俊不禁,眼睛弯成月牙形:如此不是打了诳语?
若不去,小僧也打了诳语。
噫贺洗尘亲热地搂过他的肩膀,撇了一眼讪笑求饶的袁拂衣和无奈的何离离,狡黠地眨着眼睛,那只是拂衣瞎诌的赌约,我可没承认。说起来这次你们三人输给我,服还是不服?
袁拂衣斩钉截铁喊道:服!谁不服我打到他服为止!没有骨气得令人发指。
还请兄长手下留情。何离离拱手认输。
听蝉和尚,你呢?贺洗尘也是嘴贱,偏要去撩这个不经逗的小和尚。
听蝉心里老大不爽,却不得不承认,论心境,他远逊色于贺洗尘,只能面色狰狞地应道:小僧,心悦诚服!
贺洗尘顿时得意地笑成一朵花:既然如此,三位叫我一声好哥哥,此事便作罢。
好哥哥!贺哥哥!洗尘哥哥!年长他两岁的袁拂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嘴甜得有些贱兮兮,心里甚至美滋滋地想道按辈分他原先得叫一声师叔,如今叫哥哥倒与老头子屠鸣周平起平坐了。
贺洗尘被他矫揉造作的神态惊起一身鸡皮疙瘩,顿时没好气地啐了他一口:靠!袁拂衣你做个人吧!
厚道人何离离却犹豫不决:兄长,这对我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不如换一个,我可以给兄长端茶倒水。对了,我偶然得到一段鎏金玉流,便送与兄长
大离子,让你叫你便叫,罗里吧嗦些什么?贺洗尘挑眉,老婆本自己存着,别以后打光棍还得来哥哥这里哭诉。
何离离一怔,不禁失笑,接着亲近地轻声唤道:哥哥。
这才像样。贺洗尘又凑到脸色铁青的听蝉旁边,揶揄道,和尚,圣僧,圣僧贤弟,可莫食言。
雷音寺首座、能动手绝不逼逼的武僧听蝉,横行霸道二十几年,终于遇到人生第一个难解的劫数。袁拂衣乐得看他的好戏,抄着手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连温文尔雅的何离离也见死不救,袖手旁观。
小僧听蝉如鲠在喉,屈辱地拽过贺洗尘附在他耳边蚊子哼哼了两声,说完便推开人,冷笑连连,贺施主,你别让我逮到,小僧非让你百倍千倍偿还不可!
哦呀,在下随时奉陪。贺洗尘付之一笑,垂眸说道,只是圣僧贤弟,你们既叫我一声好哥哥,我怎么也不能伤你们,还得护尔等周全。
这话说得听蝉眉间一皱,贺洗尘浑然不觉,只施施然将拂尘收入袖筒中,眼角余光瞥见来势汹汹的楚玉龄,还镇定自若地打招呼,楚门主,许久不见。
楚玉龄侧目嗤笑:不久,实乃贺道长跑得快。怎么,那条老龙去哪了?我还想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好生切磋上一番!
贺洗尘对他的勇气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不怕事大地指着山顶撺掇道:他去拜码头,一会儿便回来。
不知楚门主寻我家兄长何事?被无视的何离离率先站出来问道。兄长怎么和诡命师扯上关系了?还有龙神庄不周,兄长真的无事么?
楚玉龄轻蔑地撇了他一眼:你凭什么叫他兄长?你与他并无血缘关系,又不同出一门,有什么资格叫他兄长?
不等何离离开口,同样被无视的袁拂衣便阴阳怪气地怼回去:哈!五湖四海皆兄弟,老子乐意叫他一声哥还是抬举他,你管得着么?
啧,袁拂衣你损他还是损我呢?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你借机报复!贺洗尘皱起脸肘了他肚子一下,随后敛容正色道,楚玉龄,其他事情日后再谈,到时你要我如何都可以商量,现下且随我来!
贺洗尘神色冷峻,其他人不由得揣测当中缘故,却见他甩出拂尘,熟练地缠住楚玉龄的手腕,乖张暴戾的诡命师竟没拒绝,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嚷嚷道:你又要坑我?
噫耶说什么坑?贫道是那样的人么?带你去拜个码头还不乐意了?贺道长眉眼弯弯,面上满是温和的笑意,却怎么瞧怎么像不怀好意的狡猾的狐狸。
偏偏这家伙天生一副鹤骨松姿,坑蒙拐骗也面不改色,正经得让人难以生出怀疑之心,事后只能怨自己猪油蒙了心,才会心甘情愿去跳他的坑。
老贺!你咋回事啊?摸不着头脑的袁拂衣扬声问道。
远去的贺洗尘举起手挥了挥:乖侄儿,等哥哥回来!
***
曲折崎岖的小路旁长出几丛野草和野花,顽强地顶开石头,向上舒展。小鲲鹏浸泡在江水中,艰难地翻了个身,露出肚皮晒太阳。快哉亭上的庄不周手指捏着一杆银管细烟斗,他俯瞰缓步而来的贺洗尘,不禁用力得骨节发白,摇头叹息道:可惜了我家贺儿。
洗尘儿还不够格填补空缺,须得明苍老道出手。秦丹游掐指测算天命,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干他娘的!这种事还是明苍拿手!
说不准,说不准。庄不周点燃烟斗,颇为惆怅地叹道,贺儿不可小觑,那个年轻的诡命师兴许也能派上用场,至于明苍老头,他自身难保矣。
秦丹游与荀烨对视一眼,冷声问道:这是何故?
庄不周咂了一口烟,指了指天空:明苍若能跨过这一关,早就给咱们发信定心,如今还没消息,恐凶多吉少他怅然地望了眼将近的贺洗尘,若是如此,贺儿少不得要伤心落泪
荀烨皱起眉:无论如何,吾辈都得死守人间!
倚在黑木圆柱上的庄不周意味不明地怅然笑了笑,转而问道:稷下学宫便由你二人出阵?
然也,学宫内须留邹师弟主持事务,孔师弟和孟师弟年岁尚小,我们两个老匹夫还算稳健,舍命一博,未尝不可。
这次动荡早有预兆,还给了我们些许时间筹谋,不至于像百年前那样被打个措手不及。你们两个自称老匹夫,在我看来却还是小朋友。小朋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别说什么拼命。庄不周的烟斗在桌沿一磕,眼中聚起狂风暴雨,老夫才可以拼命!
他吐出一口朦胧的龙息,龙息蔓延开来,笼罩住整个快哉亭。水雾漫下山野,流到贺洗尘脚边。楚玉龄堪称安静乖巧地跟在他身后,踩着山路晕乎乎地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烟雾逐渐深及膝盖,凉丝丝的好像鲲鹏道上倾盆大雨后,凝滞在空中的水珠。此时抬头已看不清山顶的情形,只能瞥见一角模模糊糊的黑色亭檐。
小心!楚玉龄忽而神色一肃,反手拽住手腕边的拂尘,止住贺洗尘的脚步,一边大喝,谁人敢在稷下学宫布阵?不怕死么?
莫急,入阵一探便知究竟。贺洗尘自然知道是庄不周搞的鬼把戏,也不戳破,只是回头将自己的拂尘抽出,笑道,楚门主,你最近有没有感觉到头晕气闷,提不起精神?
楚玉龄心里奇怪,却还是回答道:没有。
看来你窥测天道的本事还不到家。贺洗尘转过身继续走路,嘴里哼着轻快的江南小调,也好,不测天,就能不受起其影响,往往最能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