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顺着山坡滚落下去,许久才听见树木被压折的声音停止。
趁着老四和男子打斗之际,谢惭英已经悄悄下树捡了几块石子在手里,两手同时掷出。
四颗石子分别朝着四兄弟而去,老四正探头往山脚下张望,反应过来时石子已经飞到面门上,瘦小汉子倒是警觉,关键时刻竟徒手把飞向自己和老四的两颗石子给抓住。
那书生手中折扇一开,便将石子给卷去。唯有那大哥这会儿正忙着脱美人衣服,早就冲昏了脑子,那石子原本奔着他脖子去的,没想到女子挣扎时他一抬腰,石子便冲着某个不可描述的通道口去了。
老大惨呼一声,捂住屁股跳了起来。谢惭英早已飞身过去抓起女子便要往山下逃。
然而一人已经挡在前面,摇着扇子轻轻笑道:哟,又来个充好汉的。
妈的!老大痛得走路一扭一扭,几步跨上来举刀便往谢惭英头上砍去。
书生却阻止了他:大哥且慢,我看这小子比那姑娘好看多了,杀了岂不可惜。
这话与一年前银杏林里那姓庞的人所说如出一辙,谢惭英眸子一冷,眼里泛起杀气,把女子推到一边,挺剑去刺老大。
老大挥刀来挡,然而谢惭英剑锋一转,却是直逼书生喉咙。
书生向后一跃欲避开他剑锋,谢惭英身形却比他更快,眼见慢得一刻就要命丧谢惭英剑下,书生脸色终于有了变化,运劲用扇子在剑身上一击。
谢惭英顿时感觉手臂隐隐发麻,剑身偏了两寸刺了个空,身后老大刀刃已近后心。谢惭英几乎用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扭转身子避了开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瘦小汉子和老四反应过来的时候谢惭英已经和老大以及书生过了数招。
不过等得再过了十几招,兄弟四人便看出谢惭英武功内力都不及他们,但胜在招式轻灵,又有极厉害的轻功辅助,因此在老大和书生的夹攻之下还能数次脱险。
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瘦小汉子看得生气,拉着老四加入战局。
如此一来,谢惭英以一斗四,立刻左支右绌,在对方密不透风的攻势下终于感到难以支持,正欲想法子凭着轻功逃走时,书生折扇已经点向他胸口。
谢惭英终于僵在原地,长剑被老大一脚踢到地上,先上来扇了他一个耳光。
借着火光这才完全看清楚他的容貌,眼睛一亮,道:老三说得对,这真真是个尤物。
其余三人都走到谢惭英面前,肆意地打量着他。
谢惭英气得浑身发抖,却连脖子都无法转动一分,嘴里也发不出声音来。
这下好了,两个美人与我们共度良宵,今日花好月圆,正是应景。瘦小汉子嘿嘿笑着,转身去抓那女子。
女子起初本已十分绝望,眼见谢惭英到来,本以为能够得救,没想到他反而也落入恶人手中。因此在谢惭英被点了穴道的时候就悄悄挪向崖边,此刻瘦小汉子要去捉她,她不肯受辱,往前踏了一步,身子顿时消失在黑暗之中。
谢惭英瞳孔一缩,心脏停滞了一刹那,瞪向兄弟四人的目光像是要杀人一般。
他这时候才想起师兄,想起师父。师兄久久不归,师父早在几座山之外的谷中熟睡,谁也救不了他。他一心顾着救人,为着当初师兄也是这般救了他。
余光瞥见那一堆篝火,一年前在银杏林里,自己生活了十四年的家也是这样被烧成了灰烬,父母家人惨死,自己不过侥幸得生。
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总是好人殒命,坏人得意?刚刚那个年轻男子不就是么,凭着一腔热血来救人,结果摔下山去生死未知。
自己固然是技不如人,可是便成了绝世高手,这世上的恶人这般多,何时杀得尽?
谢惭英脑子里混乱一团,忽然眼前的景象一变,自己被农夫扛在肩上,走了几步,扔在那块大岩石后面。然后景象又是一变,于是他看见了头顶的明月,亮堂堂地照亮了一片天空。然而那月亮冷得很,像个大冰块,冻得人从心里冷到心外。
瘦小汉子淫邪的声音传来:大哥且先歇歇,小弟就先享用了。
片刻后,瘦小汉子走到谢惭英旁边,低头打量他,道:美人儿,良辰美景,咱们可别辜负了。
说完蹲下来解他腰带。
谢惭英绝望地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无边的恐慌汹涌而来将他吞没,这是比死亡更令他感到害怕的事。
他想要挣扎,却连指头都无法动弹。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师兄教给自己解穴的法子,于是运起内力,试图冲开被封的穴道。
外衣已经被解开,春日寒冷的山风吹来,谢惭英身子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他越慌,越无法凝神,内力不受控制,竟开始在体内乱冲乱撞。突然胁下一阵剧痛,喉头腥甜,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淌下。
瘦小汉子倒没料到,还以为他咬舌自尽,急忙停下动作来掰他下巴。
谢惭英神智已经开始模糊,脑子逐渐昏沉,隐隐约约山谷中传来一声怒吼:滚!
紧接着是四声痛呼和兵器落地的声音。
不过瞬息之间,四周归于宁静,谢惭英耳边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能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师兄,便晕了过去。
阿英,活下去
为我们活着
混沌之中,交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来一阵晕眩。谢惭英睁开眼,看见屋子中央的桌上一盏如豆小灯。
在昏暗的角落里,浮游老人正以手撑头打着瞌睡。
回想起晕过去之前的事,谢惭英猛然惊醒了,坐起身来查看身上的衣服,发现完好无损,连外衣都穿得好好的,终于松了口气。
醒了?浮游老人冷冷的声音传来。
谢惭英有些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师父
长能耐了!浮游老人把晾在桌上的一碗药咚地一声放在床边矮几上,气道,才学了一年功夫,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是不是?擅自出山,还敢去和沧浪四魔动手?
谢惭英垂首沉默,他想起了那个跳下悬崖的女人。
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最爱和我犟嘴吗?浮游老人把药碗塞在谢惭英手里,喝了!我要是去得晚一点,你就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后果?
药碗已经冰凉,但谢惭英还是一口气把药喝光。嘴里苦得发麻,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浮游老人还在数落他,谢惭英知道师父刀子嘴豆腐心,又喜欢啰嗦,可还是忍不住道:那您为什么没有早点去?
什么?浮游老人原以为受了这次的惊吓,他已经意识到错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敢犟嘴。
您为什么不早点去?那个什么烂四魔,在这山里已经多少年了,您明知道他们无恶不作,为什么不早早杀了他们?谢惭英越说越激动,想到那个女人跳崖时绝望的眼神,便忍不住联想到自己母亲离世时是不是也这般万念俱灰,于是便想到自己没能救出她,他谁也没能救到。
如果你早点去,那个女人就不用死,那个男人或许也能活着。你明明有能力,为什么不去救人?
浮游老人枯黄苍老的皮肤泛出几丝红色,好一会儿才冷声道:这世上的恶人这么多,哪能杀得尽?我管得了那么多吗
是啊,谢惭英复又委顿下去,喃喃道,是杀不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崽崽要黑(zhong)化(er)了
☆、至恶
浮游老人停下来,看着谢惭英的样子像是有些魔怔,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这孩子
谢惭英恍若未闻,盯着那盏油灯发呆。
浮游老人见他出神,又有些生气,道:吃完药给我好好躺下,明天一早去后院跪一个时辰,好好想想你错哪儿了。
春风拂过树梢,带起沙沙的声响。山谷中已是一片翠绿景色,谢惭英跪在屋后,面朝着灰褐色的层层岩石。
岩缝里渗出消融的冬雪,水滴已在地上打出一排小小的坑洞。
啪嗒啪嗒
大雪那天,舅舅才刚赶到谢府,一年多未见,谢惭英缠着他带自己去镇上玩耍,也没发现他似乎有什么事急于向姐姐开口。然而拗不过外甥的纠缠,到底是带他去了。
两人于是错过了晚饭。
掌灯时分,大雪就下起来,在镇上酒楼里吃了太多东西,谢惭英便不肯睡觉,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堆了一个、两个、三个。
到最后院子里全都是雪人。
这是爹爹,这是娘亲,这是舅舅,这是我。谢惭英指着雪人一个个数过去,舅舅,我明年生辰,你一定要过来。
萧和尘脸上还带着红晕,谢夫人在一旁笑意盈盈,时而向他投去一个目光,紧接着开口道:明年生辰,舅舅给你带个小舅舅回来。
小舅舅?谢惭英歪着脑袋,再看舅舅时,便见他脸上更红了。
那我再堆个小舅舅。谢惭英于是跑到一边滚新的雪球。
萧和尘站起来,道:阿英,夜深了,早些睡吧,明年生辰舅舅一定来。
啪嗒啪嗒
阳光照在岩石上,水珠折射的光便映在谢惭英脸上。
他想起来,今天是三月十七,去年的同一天,他坐在院子门口守了一天,舅舅并没有来。
他永远也不会来了,可惜当初没有把小舅舅的雪人堆出来,谢惭英想,自己原打算第二天起来堆的。
混乱的念头在脑子里一一闪过,为我们活着,舅舅的话忽然又响起来,谢惭英感觉到心脏忽然疼了一下,胸口也闷闷的。
可我不想这么活着,因为会疼,会在下大雪的日子不敢出门。
膝盖已经麻木了,谢惭英心想,生辰应该和爹爹还有娘亲一起过的,于是他站起来,绕过竹屋往山下走去。
循着那条小路,便到了那两座坟茔前。
他在较新的那座面前坐下,看见坟头已经冒出了一片青草,有白色的野花已经开了。
以前过生辰,娘亲会去厨房亲手煮长寿面给自己吃,谢惭英想到这儿,便道:娘,你们在那边也有面吃吗?我在这里没吃过,师兄和师父好像都不过生辰,师兄也没问过我。
那天晚上,我是想救人的,可我没有师兄那么厉害。娘,我心里觉得很难过,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并不认识那个姑娘,她是生是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又想起那天晚上四魔脸上的表情,带着笑容的狰狞面容在眼前浮现。
他们怎么就不难过呢?谢惭英道,他们反而那么开心,娘,我也想开心一些。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到,于是痴痴地望着开满野花的坟墓,最终低低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师兄怎么还不回来
宁拂衣脚步匆匆,到山腰上系了马,高声喊道:阿英,看师兄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他几步走到院门口,张开双臂,却不见往常等在门口的人扑过来。
这小子,跑哪儿疯去了?他放下东西,先去了浮游老人门外,躬身道,师父。
嗯,里面传来应答声,人在后面跪着呢。
宁拂衣踏进门去,脸上笑容未减,道:怎么?阿英又调皮了?
浮游老人瞪了他一眼,道:不必来求情,你可知昨晚他一个人跑出山去,结果被沧浪四魔捉住点了穴道,冲穴之时内力乱走,险些走火入魔
那怎么还能跪着。宁拂衣一听就急了。
浮游老人哼了一声,道:我已为他调息好了,跪上一个时辰打什么紧?他今年已经十六了,你还当他是个小娃娃那么纵着,日后能成什么器?
是,师父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好好管教他。宁拂衣嘴上敷衍着,一边往门边挪,我先去看看他,顺便好好说他几句。
也不等浮游老人答应,便大步往后院走去。
然而走过木廊,却见院子里空无一人,哪有谢惭英的影子。他又不敢去问师父,生怕他知道后罚得更厉害,便悄悄下山去寻人。
谢惭英在墓前一直坐到双腿麻木,心里也没好受半分。他想自己跑了出来给师父发现了一定又是一顿臭骂,便不敢回去,干脆信步而走,在山里乱转。
往日里他忙着练功,没去四处走动,也不识路,只是背着竹屋的方向走,一直翻过了一座山,来到背阴的一面,见山溪从另一边绕过来,顺着山脚往远处蜿蜒,干脆沿着溪水往下游走。
时过正午,春日的太阳暖融融的,让人总想犯困。谢惭英已有些疲累,便躺在一片树荫下闭眼休息。睡了一觉起来后,太阳已经移向山这边。溪水泛着粼粼波光,映在大树后面的草丛上。
谢惭英瞥见草丛里山石上似乎刻得有字,走过去拨开草丛,上面已经有些斑驳的字全都露了出来。
从右至左,依稀还能辨认,写的是:
世间皆恶,人心尤甚。恶因结恶果,恶人生恶子。以恶生恶,难以断绝。我既是恶果,不如便成至恶。
不如便成至恶谢惭英喃喃念道,不如便成至恶
不知这刻字之人是何人,为何会写下这样一段话。他自称是恶果,那么想必背后亦有一段故事。可是,成了至恶之后呢?谢惭英再往下继续看,见后面最后一句话写的是:他妈的,如此这世间诸人诸事,总恶不过我去。
一片云朵飘过,遮住了阳光,石面上的字有一刹那暗了下去,谢惭英的脸也隐没在树荫之中。但片刻云移日出,那最后一句话便在阳光里闪闪发光。
这世间诸人诸事,总恶不过我去。
这句话刹那间刻入谢惭英心里,似乎解开了困扰他许久的迷茫。滞涩在胸口那股钝痛、不安亦就此消退。
从小到大,爹娘并未告诉他以后要去做一个行侠仗义的人,让他学武似乎也只是因为不愿谢家一脉武学断绝。可他那时候不爱学,父亲似乎也不十分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