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流玉浑身一僵,很有气力地翻身而起,本能地反驳:“你才是小猪!”
他坐在床头,昏黄的灯火透过纱帐,将轻而薄的影子落在他的脸颊上,像是睡觉时留下的印记。
谢长明想要抚平。
又忍住了。
太亲密了。鸟还未入笼,不能摸。
他问:“身体还难受吗?”
盛流玉摇了摇头。
谢长明站起身,打开窗户,满窗的阳光倾泻而入,他道:“今日有个好天气,要不要出去玩?”
盛流玉歪了歪脑袋,伸手去接光,捧了许多,软着嗓音道:“好。”
接下来的几日,谢长明带着盛流玉,先是将江南逛了一圈。
由于不想用小胖墩的模样,鹰隼的模样又太丑,盛流玉维持了几日人形,但到底不能坚持。又模仿路上的一只小画眉,换了个羽色,重新回到谢长明的肩头。
盛流玉在江南尝了许多果子点心,可变换的身形太小,嘴小肚子也小,只能浅啄几口,其余的都塞在谢长明的芥子里。
江南逛完了,两人驶着鹿车,一路行到海边。
江南的热闹风景是不多见,海边却更难得。
盛流玉一日要喝三个椰子,用的是人形,谢长明也惯着他,小长明鸟很满足。
坐小船出海之前,谢长明先找到船家。
他拿出一袋银子,不算很多:“出海后,你只按照预定的路线划船掌舵,不要多话,也不要随意发出声音,看我和另一个人。”
船家:“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船家人!”
谢长明道:“不是。二十两。”
船家傲骨铮铮:“我也是有骨气的海边人!不接客了!你们去别家吧!”
谢长明:“一百两。”
船家:“……少爷,您什么时候上船?”
有钱能不能使鬼推磨不知道,但一定能使人划船。
不幸的是,那一日海上有些风浪,船不太平稳,盛流玉这只娇气的幼崽有些晕船,只好在半路折返。
不是乘船,是待在谢长明的肩头飞回来的。
回到岸边,盛流玉还是不肯消停,要继续看海,就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又支使谢长明买椰子喝。
谢长明买完椰子回来,盛流玉坐在原来的位置,旁边停了一只鸟,手上的纸才烧成灰烬,还没吹散。
小长明鸟垂着脑袋,心情似乎很糟糕。
谢长明开始想周围有什么新奇玩意。
没有了,已经全都玩过了。
于是,谢长明终于拿出最后的杀手锏,他温和道:“有礼物要送给你。”
盛流玉却不是像他想象中的开心,而是慢慢地问道:“出来的时候,你不是说有事要做?还不去吗?”
谢长明一怔,他走得更近了些,能看到盛流玉下巴漂亮的线条,微微抿着的嘴唇。
他道:“没有了。不用做了。”
在下山之前,他想的是以后要出去找鸟,小长明鸟留在麓林书院被魔族虎视眈眈,并不安全。不如趁着下山的机会送回小重山,探查一二,若是真的有异,也可一并解决。神谕确实麻烦,若是无法待在小重山,也要亲自挑选能看顾好小长明鸟的侍卫,日夜守护。
对于这些,盛流玉都很讨厌。
可谢长明就是这种恶人、坏蛋,在哄鸟之前,永远要先保证鸟的安全。
但现在不同了,谢长明有很多个线索认定小长明鸟就是自己的鸟,那便要把他带在身边,好好保护,再慢慢地探查他的身世,找到证据。
盛流玉很轻地重复了一遍:“没有了么?”
像是很希望与谢长明分开似的。
可谢长明知道他不想,便问道:“怎么了?”
盛流玉偏过头,大约是不想看谢长明了,终于道:“父亲说,要接我回小重山。”
一瞬间,谢长明忘了要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维持住理智,问道:“回小重山做什么?”
在有神谕的情况下,小长明鸟本该一直待在麓林书院,为什么又突然唤他回去?
一定是要有理由的。
盛流玉仿佛很累地托住下巴,指尖还沾了些黑色的余烬,抹到了脸上,是很明显的痕迹,往日里最在乎脸面的小长明鸟都没在意。
他闷声道:“他们说,可以治好我的眼睛和耳朵了。”
过了很久,他们都在沉默,周围只有海风的声音。
小长明鸟有些紧张,他的年纪虽然小,却是一只很有主见的鸟,想做什么就去做,不想做的再怎么逼他都没有用。
可他现在还没有做下要不要回小重山的决定。
回去不好吗?父亲和长老都那么肯定,一定可以治好他的眼睛和耳朵。那是他渴望了许多年的事了,如今快要梦想成真,为什么又要退避?
盛流玉不知道。
但他却还是没有等到想听的话,谢长明没有挽留他。
谢长明只是低声问他:“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盛流玉道:“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从收到第一封信时,盛流玉就知道,他不想要回去。
谢长明道:“回去罢。治好眼睛和耳朵。”
如果是天命神谕,谢长明也不会让盛流玉走。
他不信天,也不信命。
可盛流玉是要回去看病,治疗他的眼睛和耳朵。
谢长明只知道盛流玉体内的魔气大约与深渊有关,深渊是这世上最神秘的地方,他跳过两次,也误以为盛流玉体内是魔气,没有立刻认出来血祭池里是什么。
一出怨鬼林,他就立刻派人去调查深渊,可时至如今却几乎一无所获。
明天、下个月、这一年能得到消息的可能是微乎其微,也许是明年、后年、十年后,或者在谢长明死之前,都无法解开深渊的秘密。
比起这种太过不确定的可能,回小重山似乎是个很好的决定。
谢长明并不放心把鸟寄养给别人,哪怕是盛流玉的亲人,他也不觉得他们把小长明鸟照顾得很好。
而且他的鸟,本就该陪着自己。
可是,如果治好了,盛流玉将会拥有一双能视物的眼睛,能闻言的耳朵,而且再也不会因为突然遇到深渊恶气而剧痛不已。
为此,谢长明愿意稍稍放下鸟的饲养权一段时间。
他还在想这件事,盛流玉忽然道:“他们说,就快要来了。”
“以后不用再浪费时间为我补习功课了。”
“可以出去找你的鸟了。”
“我会重新翻族谱的。”
“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忘。”
他忽然将手中的灵石扔掉了。
那块灵石落在金色的沙滩上,打了几个滚,陷入细沙中。
最后几句,他是用恶声恶气的语调说的。
“不许忘掉我。”
“要记得我。”
“要等我回来。”
扔掉灵石,是为了不要听到谢长明的回答。
因为小长明鸟的脾气不好,语气很坏,特别要面子,说出这样的话,就不会允许谢长明有拒绝的可能。
明明那么凶,却又好像很难过,有点想掉眼泪。
谢长明很沉默地听完了。
他俯下.身,摘下烟云霞,抚上盛流玉的侧脸。
他的手掌有些粗糙,上面是陈年的伤疤,是可以退去,却不愿退去的印记。
粗糙的指腹触碰到小长明鸟的眼睛、鼻子、耳垂,略过了嘴唇,最后点了一下下巴。
他的掌心并不柔软,却令盛流玉感觉到温暖和安全。
谢长明认真地回答他之前说过的所有话。
没有灵石,就在他的耳边说。
“等你治好了再回书院读书,功课会继续帮你补。”
“会教你很多别的,想学什么都教你。”
“会继续找我的小鸟。”
“族谱不必着急。”
“答应你的事会一直记得。”
谢长明很少会说出这样的话。
即使是说,也只会对着小秃毛讲。
可实际上能够证明小长明鸟是小秃毛的证据只有一个,其他大多都是谢长明虚无缥缈的感觉,算不得什么铁证。
他没有办法。